已经是冬天了，但是窗外还没有飞雪。往年的这个时候天气或许比今年要好，这一年太阳露面太少。一整个初冬都是在雨里浸洗过来的，李吾不爱雨天却又常常期待雨天。雨让李吾觉得压抑。整个天色永远暗暗的，远处的山色一层一层，模模糊糊，不清不楚。她讨厌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仿佛什么也看不明白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像是永远地沉陷在一个没有人能一伸手就可以解救她的迷洞里。这个迷洞也许有人懂，却绝不会有人知道更确切的位置。她只是被困在迷洞里的一个怪物，从来不具备看清一切的眼睛和清澈的心。
大学里陶甜永经常和李吾在下雨的时候晚上一起举一把伞绕着学校不停地走，白天太亮，两个人都不太习惯别人看见自己失落的神色。所以默契地总是晚上一起散步。年轻嘛，经历得太少所以一点点苦痛就足够让人轻则茶饭不思，重则痛不欲生。这一点，张茫，蒙伊，李吾，甜永在很多年后都有了极大的感慨。
平日里李吾比陶甜永更接地气，总是活蹦乱跳，脾气也大。甜永则一副温温柔柔羞羞答答的样子。两个人相处的时间总是李吾絮絮叨叨个不停，甜永安静地听着。然而在这样的雨夜里，年轻的心和面庞都觉得不必再勉强自己。两个人只是撑着伞，一言不发地走着，没有话题也不尴尬。她们已经认识三年了，从青涩懵懂的大一到似懂非懂的大四。雨滴打在甜永赭石色雨伞上再迅速地溅起，一滴，一滴，一滴，好多好多滴砸在伞上碎开的声音。碎了开不成一朵的花。
“你和你的兵哥哥怎么样了？”李吾突然发问。甜永停下步子，低着头接着深吸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甜永抬起头来看着李吾，眼底都是无奈。
“他已经去了新疆一年半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他说他如果表现得好的话可以留在部队，也许他不会回来了吧……”
“那你还要等他吗？”李吾追问，她从心里觉得这段感情已经不值得甜永为之等待了。李吾是眼睁睁地看着甜永一步一步走到这样固步自封的地步的。
凡是女人，尤其是心软的女人一旦落入爱情的河沼便再难自拔。女性总比男性爱得更加彻底，更加细腻。也许她表面毫不在乎，但其实心底早已是泛滥成灾。因此，女人总是容易从爱情中受到伤害，一部分来自对男人以及未来的无限猜想，另一部分是自己对自己的折磨。
甜永和贺伟宋是在大一的校辩论会上认识的。本来以甜永的性格是绝不会参加辩论会的。但是张茫和李吾商量好偷偷替她报了名。张茫和李吾来自同一个县城，第一次在教室里听到坐在后排靠右的张茫用家乡话打电话的时候，李吾高兴得回头爆出一句“你也是虞城人啊！”但是张茫没理她。“长得真漂亮啊，可惜不爱搭理人。”李吾伸出去的手只好尴尬地缩回来，默默地回过头来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喂，你叫什么？我是虞城人，刚刚在给我妈打电话，不好意思。”从李吾后排传来有些沙哑的声音。“原来……”李吾心想。“我叫李吾，我们是老乡哦。哈哈……”李吾还是热情地伸过手去表示友好。“我叫张茫。”张茫牵动一下嘴角很勉强地露出一点笑意。李吾回过头来撇撇嘴，继续听课，“真是个高冷的妹子！”这边李吾正沉浸在对张茫的无奈中，却不料左手边默默递来了一张纸条，英语格纸，天蓝色笔芯，圆润规矩的字迹：你有喜欢的人吗？
……李吾是先看了这纸条才抬头找人的。是一个圆圆的女孩子，戴着一副白框眼镜，露出高高的额头，嘴角有一道明显的疤痕。鼻子有点塌，嗯……有点，有点像猪鼻子……但是眼睛很大，可惜睫毛不长。总而言之，李吾对这个女孩儿的第一印象是“……天呐……第一次见面，对从来没有交流过的人就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这样的问题！”李吾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她干脆不回答，而是写了一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于是一整节课李吾和那个圆圆的女孩子就“喜欢的人”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探讨的结果是，她俩成了好朋友。女人的友谊就是这么容易建立，但也容易被一点点小事摧毁。圆圆的女孩儿叫“蒙伊”。此后陪伴李吾走过很多个失意日子的蒙伊。
从那以后，李吾和蒙伊就腻歪在一起，一个热情胆大，一个天真活泼，经常一起吃饭，上厕所，跑步……李吾是班委会成员，蒙伊是文娱委员。蒙伊有一把好嗓子。
“可能胖子都比较会唱歌吧，肚子大，气息也足嘛。”
“你不胖，你看起来很匀称，一点都不胖。”李吾皱着眉头满脸真诚地说。蒙伊虽然热情而大胆，但是她的内心是自卑的，她在一个不快乐的家庭里长大，有个不太负责任的父亲，和一个遭遇丈夫背叛的更年期的母亲。在她初一的时候，分居多年的父母终于闹到了要离婚的地步，她的父亲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一副非离不可的姿态，母亲想不通决意不肯离。双方闹的很僵，难得聚在一起却没有一点和乐。蒙伊有个哥哥当时在外地求学，幸免过一场家庭风暴，然而才刚进入青春期的蒙伊却被凌迟了。对她来说，长期地得不到父爱已经是一种习惯，让她觉得疯狂的是母亲对这段婚姻无尽的纠缠。那几年里，母亲像是着了魔似的，每日每日地在蒙伊面前数落那个男人的不是。
蒙伊的父亲家里很穷，初中以后上不起学便来城里跟着师傅学厨艺。母亲年轻的时候在小城里当代课老师，长得很美，然而心气很高，24了还没有钟意的人。办公室里的男老师虽说都是公办老师，经济基础夯实，可是母亲嫌他们太沉闷。老师的交际对象除了学生，家长，同事。很少有其他新鲜的事物。于是，往往老师就和老师结作终身伴侣，因为他们尚可以说服自己，精神上的沟通更为重要。然而，婚后的生活，又岂止于精神呢？
或许是命运使然，蒙伊的父亲感动了她。蒙伊的父亲没有什么好的，却对母亲很好。每一天都趁着母亲不在办公室的时候骑着自行车提溜着一盒米粉肉送到办公室，米粉肉旁边有时放着一盒咽喉片，有时是一把野花。“那么好听的嗓音可不能毁了。”父亲这样想。所以米粉肉和咽喉片就是父亲的体贴，日复一日地出现在办公桌上。野花，是他不说出口的爱意。
他第一次来，放完东西就走了，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都以为他是她的亲戚。后来看到野花才联想是她的追求者。她从其他老师那里了解到是一个小伙子送的东西，又从认识这个小伙子的老师那里了解到这个小伙子是一个学厨，是同她见过面的？然而她却忘了。
第二天下午，他又给她送来米粉肉和野花，一进门就看到特意等候的她，她把话说得很委婉，但他听懂了，是要他别做痴心人的意思。父亲明白自己社会地位与母亲的差距，自卑的感情常常折磨着他，爱的火焰又是那样热烈，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卑微，追逐着美妙的幸福。沉醉在自己付出的爱里是幸福的，可是，现在他的爱火正在一点点被心上的人浇灭。使他在她面前只剩下自卑。他为了不那么赤裸裸地站在她的眼里，放下东西默默地走出办公室，在校外斜对面的石墩上坐着。
蒙伊母亲心里也有些不寻常，其实当她说出那些委婉的拒绝之词时，她感到这与她平日里对待其他追求者的感觉不同，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同。她是被吸引了吗？什么时候？在哪里？他有什么能吸引她的？
她见过他，她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雨天，她在路边小店里买早餐，排到她的时候，她才发现钱包没带，“天，要饿肚子吗？”她一边重新在包里和口袋里翻找着，希望能搜出一条漏网之鱼。排队的人开始催促，大家都赶时间上班。在她打算放弃这顿早餐的时候，她忽然听到身后的一个男人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来帮你付，好吗？”
“……啊？……哦，哦，好。”她迟疑地抬头看着身后的这个男人，男人不算帅气的脸上写满真诚，她并不想饿肚子，却也不愿欠别人的人情，虽然只是一顿早餐。所以，她想了想，从包里摸出一支钢笔，“这支钢笔并不很值钱，但是写起来非常舒服。谢谢你的早餐，就用它来报答你的好心吧。”她微微笑着认真地说。男人看着她把钢笔放在自己手里，然后转身离开穿过一条街道。，一直到他看不见为止。“好美的笑容。”他不由得被吸引了。
想到这些蒙伊的母亲心里忽然更加柔软了。但是又怎么样呢？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也并不认同他的爱情，一个学厨怎么会和老师有幸福的爱情？不过是妄想的幸福罢了。
第二天，他写了一封信给她，信和一盒米粉肉，一束野花放在一起。信里没有情意绵绵的句子，是一篇简短的自我介绍。她从信里得知自己居然比他还大一岁，她忽然觉得更加不可能了，不是说年老而色衰，色衰而爱驰吗？她的择偶标准是，必须要比她大3岁以上，“和一个不成熟的人生活太累了。”她这样想。
是的，她就是这么认真，不抱有任何一点游戏的心态去对待爱情，她从心底里拥护毛主席的“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她不想耍流氓，不想在全心全意为爱付出之后又以落败收场。这让她少了几分可爱，也让她一直与爱情错身而过。
看完信，她把信随便叠叠扔进了抽屉里，不打算回信。“久了他就会放弃了。”她这样想。
他没有等到她的回信，因为预料到这样的结果。所以他并没有灰心，而是用她送的那支钢笔再次给她写了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初姣老师，你好。初次见你是在早餐店，那天早晨的阳光真好啊，我真感谢我生命中的那一天，它让我的人生多了一种意义。听说你喜欢吃米粉肉，这周五我会再送过来。放心，我尊重你并坚定我自己。
周浪
1993.05.18
初姣读完信，依然没有回信的打算。不过，她也没想逃避，一方面出于对周浪爱情的尊重，另一方面她也实在是个心软的人，她总盼望着既不伤害他的真心又能让他死心。不过，好像到了非伤不可的地步了……“对他，虽然并不讨厌，却也并不动心。”初姣这样想着，“还是决断点吧！”。
又到了周五，初姣放完学准备骑上单车回炉观镇上的老家了，家里还有一位老母亲在家等着她回家团聚呢。一边想着一边就推着单车往校门口走，下午四点的天空还是蔚蓝的，凉爽的秋风吹过正好撩起初姣额前的两缕头发，头发很顺在阳光照射下光泽饱满。初姣松了松肩颈，感受着秋的温柔，一侧头，发现周浪正在校门口的石墩子上坐着，手里还提溜了一饭盒，怀里捧了一束……不，不是野花。周康怀里郑重地捧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正目光灼热地望着初姣呢。初姣心里很明白，但她现在停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好。直接无视他的热情迅速离开吗？这显然不是初姣的行事作风。或者，她应该过去和他说点什么……在初姣犹豫的时候，周浪已经朝她迈开了步子，他走近初姣身边时，不知道是不是玫瑰的红映衬的，初姣的脸也红彤彤的显得越发娇嫩动人。周浪多想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吻啊！
“我想和你说……”，“我想告诉你……”两人同时开口，于是周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初姣抿了抿嘴说：“周浪，谢谢你热烈的爱情，我喜欢吃米粉肉，也喜欢玫瑰，但我们不合适。”说完看向周浪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微澜漾动……“我明白，初姣，你是人民教师，是国家工作人员。而我只是一个学厨，我们不相配，我知道，真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就像米粉肉和玫瑰放在一起就不搭配一样……”周浪捧着玫瑰的手又紧了紧，他抬头望了会儿天空，短暂的沉默后，他又接着说：“所以，初姣，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要参军了，我一定会有出息的，一定会配得上你的，你相信我！”他一边说着一边郑重地将手里的花和饭盒塞到初姣怀里。然后咧开了大大的嘴巴笑了，转身小跑着离开，初姣看着笑着跑开又不断回头的周浪和怀里的玫瑰、饭盒愣住了神，“他要去当兵了……”初姣正在努力地整理思绪时，周浪忽然又跑了回来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候快速地亲了一下她的脸。初姣这下彻底懵了，一张脸烫的生疼，红到了耳后根，而周浪却倒退着小跑朝初姣喊道：“我会给你写信的！！”然后迅速转身跑远了……等初姣回过神来，回想起刚才这一切，她只觉得这个年轻人太放肆了！太大胆了，甚至，太不要脸了！！但是，怎么心里反而有一丝甜蜜呢？也许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男人吧。
初姣没有把花扔了，这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对这个年轻人动了心（或许已经动了，但她当时并不知道），而是因为她喜欢花，愿意养着，即便花会凋谢。她将那一大捧玫瑰和饭盒放进单车前面的篮子里，一路骑回家了。这天的晚风好像都夹杂着玫瑰香，初姣闻了心里感到一种强烈的侵略感，这让她觉得有些慌，于是骑的更快了……
周浪胆大包天亲了初姣后，其实心里也很忐忑，但又非常激动，他怕她责怪他的鲁莽无礼，但又为自己勇敢的行为骄傲。他一路奔跑着，笑容就没有收起来过，跑过一条林荫道时，满目的充满希望的翠绿让他忍不住跳起来在空中打了个旋儿从某根树枝上拽下了好几片叶子，枝儿还在空中不住地颤动，他却已经亢奋地吹着叶哨跑远了……
他多么兴奋啊！他浑然不觉得悲伤，即使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去一个看不到初姣的地方了，但他知道，他拥有了未来和初姣相配的机会，他要好好珍惜，好好努力，为了他回来的时候能娶到他心爱的姑娘。至于初姣会不会忘了他呢？不会的，他会一直给她写信，在信里他会让初姣了解更多的他……
那些花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