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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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月裹挟着细碎的西风透过墙上破落的风口拂过角落里似有些倦怠的烛火，堪堪撑了三合，静室里便陷入死一般沉寂，幽暗的辨不清人影。

狱卒找寻了片刻终有些急了，边摸索着腰侧的钥匙边伸头张望着。牢门推开近了两步，借着那一弯冷月，方才瞧清草堆里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子，这才安下心来。

回头时不忍又瞧了两眼，那人身形纤细，入狱时的蟹壳青长衫早已染成了殷红，薄薄的一层搭在骨头上，瘦削的没了样子。因那人不肯穿素白囚衣，遭了不少罪。何必呢？狱卒心想，再好看的衣服进来这地方也没了颜色。淬了墨的青丝也因沾满血汗未能清洗乱成了杂草，湿哒哒地贴在脸上。倒是那副剑眉星目一点儿没变，容华俊逸不羁流转。

添了些热茶在碗里，他赶紧出去了，上面人说不死即可。这些日子除大人们日常审问外向来安安静静的，不似其他将死之人那般难伺候，也便生了一丝恻隐之心。

而这人具体犯了什么罪，他倒是未可知。天字号牢房，非谋逆即是叛国，无论哪样，都够掉十回脑袋了。

默叹着退去巡视时抬眼便见一人从台阶上下来，同僚们远远跪了一地。那人踩着月光缓缓走到跟前，眸子里噙着一抹淡笑，随即伸出修长的手来。

他瞧了老大一眼会意将腰间钥匙取下呈给他，正准备起身，便听到空淡的凉的透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可说了些什么？”

浑身一颤不由得将身子伏地更低，“只有一句，‘浮沤生灭形难久，速修性命免轮回’。”

不知为何，眼下的脚步竟退了退，旋即便是疾步声打破这一池宁静。

迷茫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狱长拍拍他肩徐叹了口气缓步走到牢门外。

随着铁锁落地，一室的黑暗被驱逐了去，宴流风不适应地眨了眨眼睛，艰难地翻动着身子，心想，死期是今晚还是明晨。

入眼的却是一片莹白色，随着脚步声，温良如玉的脸渐渐凑近，那曜黑的眸子克制着灼热的视线，良久，叹息声漾开，“可是，错了？”

宴流风一边不让痛苦的呻吟从口中漏出一边极力挑着秀眉，声音是惯有的狂放，“我宴流风，死不悔改。”

王声沐那经年累月不知痛痒的心还是扯了一下，他捻着袖口蘸着清水小心翼翼地擦着眼前的那张脸，又漫不经心道：“你应在江湖远阔之地，何苦招惹我这挟势弄权之人，又何必踏入这腥风血雨之都？”

“江湖远阔没有你。”宴流风擒住在他脸上抚摸着的手，定定地瞧着那人，悠忽轻笑出声，“阿沐，我欢喜你。早知离别切人心，我便将你困在竹叶海，我做我的侠士，你做你的剑客，逍遥一世何其快哉。可是你还是回到了这里，你在这里，我的心在这里，那我的人又能在哪里呢？”

王声沐瞧了他半响悠悠叹了口气，慢慢地弯眸笑了，将手抽离覆在他眼睛上，“幸因循未误，竹叶仍雪，故人长切。”

心头蓦然一颤，宴流风笑着，灯火幽微，吹彻寒衫，借着寒风直直倒了下去，耳旁是紊乱的心跳。

垂在身侧的手不觉收紧，半响后王声沐将他拦腰抱起，动作极尽温柔，继而有些艰难地往外移去。

五个时辰前，紧闭了三天的长宁殿门终于被推开，向来孤高清贵的丞相大人看到圣上身边的内侍匆匆而来，平静无波的心悠然牵了一丝微风，垂眸时亦是看不透情绪的淡然。

“大人，陛下有请。”

强撑着站起，极力控制着脚步平稳下来，内侍只能堆着笑脸在一旁忧心忡忡，“正逢冷秋雨至，大人却连续三日来长宁殿跪三个时辰，陛下如何不疼惜。大人是肱股之臣，自知轻重，万望顾惜君臣师生情谊。”“师生”二字咬地极重。

王声沐薄唇紧抿，方欲道谢，殿门轰隆阖上，只余堂上明黄一人。

近了跟前，俯身叩首，声音些微沙哑如风穿林：“臣以王氏二十条人命保竹叶海宴流风，无叛君谋逆之心，请圣上明鉴。”

音落再一叩首，依稀听到有微弱的叹息声，良久，叹息声转为温和的语调，“师长，要弃我而去了么？”

王声沐微诧，缓缓抬头，平日威严冷肃的眸子里此刻却是浓郁的凄清，他没答话，那人又继续道：“他一介布衣何须你来屈尊跪我，师长，当真如传言那般待他有情？”

情之一字，原本何其讽刺，可如今却是真真动了。不过檐下冷玉恰遇暖香，一个不经意失了荒唐，有情的迟迟不愿收场，无情的困不住心叮当作响。

“是。”他定定答道。

“师长这一跪，让我失去太多。”那人轻叹着，将手上的折子递了过去，“宴流风刺杀庆王一案已结，皆因遭人陷害所致，着无罪释放。”他顿了顿复又慢声道：“宴流风双亲一身武艺绝世无双，侠名在江湖更是如雷贯耳，当年却因拒绝庆王招纳惨遭屠杀，后来又有何人记挂？而庆王——我的长兄骨肉至亲，却无时不想置我我于死地。登基后，师长口口声声皆是君君臣臣。世上的情，大多虚假。师长的这份情，切要收好，经年我登高孤寡，盼着师长有所惦念来笑一笑我罢。”

低垂的眸渐渐弯起，他抬头盈盈一笑，“谢，陛下恩典。陛下没能看到的旷野沙河，待贼子伏首时，许臣代陛下一赏，以慰少年心。”

少年天子仿佛沉浸在滚滚往事中，愣怔了许久，脸上是难以言说的表情，嗫喏了半响终于点头，“准了。”

太初五年十二月初九，东市街口的墙角根沾满了雨水未冲刷干净的血色泥土，那里白天掉了二十三颗脑袋，是庆王党谋反派。秋狩时，买通江湖人士刺杀圣上未果，又以圣上血脉不纯为由发动二次政变，京师禁军已反，丞相大人同太尉极力镇压，三千暗卫同五千殿前司卫军杀得血流成河，终将庆王枭首。江湖人士宴流风号令侠义之士三百人护国，终平大乱。自此庆王党连根拔起，朝堂新贵满腔抱负得以施展，开海清河晏盛世。

清河巷丞相府内红梅初绽清香徐徐，碎雪飘飘摇摇落了满地素白，留亭下一人背靠红柱，随意撩拨着琴弦，细细听来别有一番韵味。

旁边炉子温着草药，软塌上露出一双剑眉星目，没睁眼，那人悠悠道：“何时回竹叶海？”

琴声清丽婉转，王声沐没答话，沉吟了会儿道：“随时。”

原本病恹恹的宴流风忽然惊起，不知他如何竟就到了跟前，笑盈盈地期待着，“当真？”

王声沐点了点头，琴声渐渐淡去，十指按在弦上，余音不绝。忽又问道：“当日为何不换囚衣？”

宴流风指尖猛地一顿，旋即坐在王声沐旁边，不在意地笑笑，“那年父母亡故，漫天白花，尽是厌人的素缟，偏你一身的蟹壳青风采夺人，就此便绝了赴死的心，我是——怕极了。”

王声沐顺势将他揽在怀中，又听他道：“后来你受伤无意闯入竹叶海，便觉熟识。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看了，该碰的不该碰的也都碰了，我在世上已无亲人，便余你一个恩人，只好想方设法亲近你。那段日子想来是极好的，可你偏就要走，我偏就找到了仇人，那晚，是我对不住你——”

“是，你对不住我。”王声沐仍低垂着眉，“你对不住我的是，不该迷晕我去暗杀庆王，不该置自身于万劫不复境地，不该——说那‘浮沤生灭形难久，速修性命免轮回’的话，我在宦海浮沉，得一真心何其难，付一真心何其难，你若自作主张收回，如何对得住我？”

王声沐闻言抬起头，接着粲然一笑，“当时你问我可是错了，我听懂了。那今日我问你，可是悔了，你怎的应我？”

西风缠绵着小雪纷纷扬扬，未能经受的枯枝咔嚓断了惹得雪雁扑翅而起，茶炉上的草药升腾着轻烟，夹着清冽的梅香，缭绕着芳亭。

沉默了许久，终是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九死未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