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将至，放养的军马开始自觉地从远处的祁连山下慢慢往回走。不消多时，我们的四周就聚拢了两三百匹的骏马。
它们自有灵性，和我保持着三米的距离互不相犯。我有些怕它们，但置身其中又自得其乐。
骑着快马的牧民壮汉扬着马鞭，驰骋而来。很快便将所有的军马驱动起来，赶去别处了。
像唐诗一样旅行
03 帝国的连接
“浩哥，你确定马踏飞燕在里面吗？”
“嗯。最近闭馆整修，铜奔马不在展厅，就在文物库房。”
甘肃省博物馆腹地的一处通道，此刻无人也无灯。我和小李子摸进库房简直易如反掌。
“爷爷的！赝品？！”
“行动前你都不查消息的吗？网上说真品被郭沫若调回故宫展览了！”
“……”
话音刚落，库房诡异地震了一震。突然，四面的玻璃巨响崩碎，整个地面猛然下陷！
“啊——”
不知多久，我被一股刺鼻的腐臭呛醒。睁眼时，小李子手机打光笔直站在黑暗里，差点没把我吓死！
“我们好像在地下。”
我将手电筒的光束朝他说话的方向照去。矮门如洞，十几重，仿佛一直连通到幽冥里。
之后我又用罗盘定了位，探了探左右两边半塌的小穴。
“应该是东汉的一个砖石墓。刚才我进的是前室的耳室，再往里估计是中后室。按方位，墓门朝东，我们身后的甬道一定是出口。但墓门多有机关，恐怕未必是活路。”
“这你也懂？”
“大学历史系的，研究过汉朝墓葬。这里面学问多着呢，比如龙脉风水……”
但一转头，小李子不见了！
我暗骂一声，旋即点亮手机放在东南角，这是摸金一门的规矩。
“下墓的手势都没做，就擅自行动，摸金校尉怎么联手啊！”
我两手撑地，双膝跪着才钻过身前的几道矮洞。冷不防磕到了头，落了我一鼻子的土。
中室给人的错觉是回到了前室，好似移动的迷宫，我依然没见着小李子的人影。
正当我弓身再进时，小李子如飞蛇出洞，嗖一声从另一边的洞口窜了出来。
小李子面色惊惧，五官都变了形，见我就喊。
“活了！活了！”
“什么活了？！”
我知道情况不妙，但又忍不住往洞里看去。
三米多高的青铜奔马“马踏飞燕”，从后室之内破墙而出，马蹄踏处，声如巨雷！
它的身后，九十九尊铜车马铁骑，也由小变大，奔腾间狂风大作！
“什么鬼！”
“马踏飞燕活了！跑啊！”
小李子转了回来，一把拉住我就往外拽。
我们连滚带爬，朝着有光的前室，层层脱出。而阴兵所过，则是层层塌方。
“看到马胸前的铭文了，守张掖长张君的墓！马踏飞燕的出土之地！”
“走东南角！雷台汉墓的话，那边有口井！”
“你要我跳井？！”
小李子掏出几枚硬币便扔进井里，不仅听不到落底的声响，更恐怖的是钱币下落还会不断变大，直至消失。
“这是见钱眼开井，下面还有活水，不想被马踏，就跳！”
于是我毫不犹豫，用力把小李子先推了下去。
“浩哥推我！你仗义——”
此时，铜奔马阵冲将而至！
我全身激颤了一下，醒了过来。昨天雷台汉墓的阴森心有余悸，梦得好真切。
车后座的小李子还在昏睡，山丹县城到军马一场的50公里，生长着疲惫。
但放眼远处，却尽是豪迈！
东西八百公里的祁连山，横贯在广袤的平原上，山峰连绵的雪，对比着无草的黑色沃土，是荒野早春的黑白照片。
一只苍鹰正翱翔在浓云之下，盘旋在羊群之上。
因为汉朝尚黑，所以这素色的场景，很容易让人念及帝国的颜色。
而此地，曾是帝国的噩梦。
自汉高祖刘邦“白登之围”被匈奴打得毫无脾气，汉朝便开始了和亲为主的防御政策。
然而勇冠欧亚的匈奴，汉武帝刘彻始终如鲠在喉，却又孤立无援。
张骞出使西域十年未还，边境战报噩耗连连，想必处于困境的武帝当时也是夜不能寐吧？
车行渐远，黑土过渡成了草场，虽然一地枯草，但已经能见不少山丹骝马，星布在远近各处。
从司机大叔那得知，所见便是军马三场。如今没有了战事，养马有的只是为了提取马血清。
一时好感慨！
此地也曾是汉帝国的美梦，而这些悍威的军马，正是那个年代帝国连接西域，甚至世界的造梦之马。
因为养战马后来成了汉朝突破匈奴困局的重要战略。
汉文帝时，御史大夫晁错就提出了“马复令”，鼓励民间养马，以提升武装力量抗击匈奴。至汉武帝即位，军马的基础已经有了保障。
为了改良品种，公元前121年，霍去病攻下河西后，立即又在山丹的天然草场养起了战马。
单就优质战马的威慑，曾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汉军对外作战时，一支部队上阵的全是汗血马，敌方虽人数众多，却不敢小觑他们。
久经训养的汗血马，以为这是表演的舞台，竟然临阵起舞。对方骑的是矮小的蒙古马，见汗血马高大勃发，以为是奇特的动物，不战自退。
而战马的消耗，在元狩四年的汉匈大决战中，达到了可怖的数字。
“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
不过，养战马的战略只是开始。帝国的连接，最动人心魄的是战术的革新。
少年天才骠骑将军霍去病，便是将汉朝骑兵战术的精魂集成一身，大放异彩。
长途奔袭、闪电战、大迂回！
霍去病的作战，尽是迂回穿插，以极速行军对匈奴进行合围，于意外之处从天而降，完成毁灭性打击。
汉武帝早前本想教授霍去病孙吴兵法，却被他一口拒绝。打破稳健古法，也使他在当朝无功即庶人的残酷竞争中，强势崛起。
明代文臣之宗丘濬将他与唐张巡、宋岳飞齐名，评价为“不用古兵法”，“以应变制胜”的名将。
《史记·卫将军骠骑将军列传》里，霍去病是个不爱说话，内敛胆气，敢担当的少年。
他擅长骑射，勇于深入险地。尤其能够慧眼识人，甚至任用匈奴武人。在长途行军中懂得取食于敌，轻装上阵。
十七岁的成名之战，恰似剽姚校尉的名号，劲疾勇猛，功冠全军。率领轻勇骑兵八百人，弃大军数百里直捣黄龙，斩获敌军两千多人。
之后的两次河西之战，这位骠骑将军从扁都口横空出峡，在焉支山和祁连山的这片山丹草原，与匈奴正面决战。
此役战罢，汉朝彻底控制了河西走廊，在荒野之上正式设置了酒泉郡。
匈奴为此而悲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蛰伏在长安的汉帝国的龙脉，终于在河西走廊展开了飞天之翼。
打通西域，连接世界，因为周密的谋划、创新的进击，成为了帝国最真实的梦。
马踏飞燕的意气风发，俨然就是腾飞的汉之龙啊！
临近正午的时候，我们拥抱了军马一场的草原。
牧民为我们选了两匹黑鬣黑尾的红马，一大一小的山丹马。山丹马颈部稍斜，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马踏飞燕的铜奔马是斜颈而奔。
现代的山丹马，是祁连山浩门马和俄罗斯顿河马的混血马种。耐山地高寒，善走对侧步，驮力和速度俱佳，所以适合翻山越岭，是军马的上选。
我踩了马镫上马倒是容易，大喝一声，马随即缓缓蹄踏起来。明明只是军马的一步，我长发飘起，感觉自己如虎啸生风！
小李子兴致来了，指着祁连山方向落雪未化的山岗，转向我。
“我们去那边跑起来！”
身体稍稍前倾，双脚紧踩马镫，臀部微翘不坐实，双手用力攥着缰绳确保马头高昂。
光是做足这全部，已是费尽气力，更不用说还得看准地形，左右控制缰绳引导马前进的方向。
我估计天赋不高，没多久缰绳已松，军马就自然低头信步吃草，线路也歪得横七竖八。奔跑的那一段，上下猛振，马鞍顶得我屁股疼……
再看小李子，改变方向拉起缰绳的一刻，军马昂首隐约嘶了一声，颇有骑士风范。
“我明白了，不用和马做什么朋友，就应该像这样掌控它，只让它往前跑！”
小李子喊完这话，就骑远而去。他在百米之外停马而立，面朝祁连雪山，四周是山丘草与雪的延绵。
壮阔宏伟至极！
不过瘾，我们又折回了军马三场，任性地徒步穿行在马场中。
傍晚将至，放养的军马开始自觉地从远处的祁连山下慢慢往回走。不消多时，我们的四周就聚拢了两三百匹的骏马。
它们自有灵性，和我保持着三米的距离互不相犯。我有些怕它们，但置身其中又自得其乐。
骑着快马的牧民壮汉扬着马鞭，驰骋而来。很快便将所有的军马驱动起来，赶去别处了。
众马奔腾扬尘蔽日，他们却在侧翼泰然驾驭。草原汉子的血液里或许还有战场！
归途再次经过焉支山，这回看得全貌。山下的草遒劲而动，山上的雪纹路雄浑。
隋炀帝西巡张掖，在此与西域二十七国共举万国博览会的气象，如今犹在！
去往下一站张掖的火车上，我们和一位乘务员聊了起来，她是一位母亲。
她很兴奋地说，等她女儿长大了，一定要带她走出河西，多去旅行，因为眼界决定了人生的许多。
我开始意识到，其实我们这一代人，何必言必称汉唐？即便是自我的困局，我们也可以有那样突破的胸襟。
此刻心中一股热血，骤得涌来。
是罗马人的诗：在孤独中，一个人要像一支队伍。
像朝着祁连山呐喊！
但穿透荒野的回音，却又不止这些。
一个人的时候，应是帝国。做自己的王，连接世界，连接古今，连接一切！
我仿佛看到了，骑马的山岗又下起了雪。马蹄的印消失了，但泥土记得他们的力度。
我们的重量成了荒野的沉淀。
没人说，但也不会有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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