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七年前的一个国庆节，本该是举国欢庆的日子，我却接到了伯父去世的消息，踏上了回乡的火车，与伯父做最后一次告别。
记得那年暑假的时候我也回家了，印象中健朗乐观的伯父因为长期肺病已弱不禁风，经常咳嗽。家乡的早晨天微凉，他自然在房里等太阳暖和些才出门和我们谈笑。傍晚，夕阳的余晖撒向村庄，也吸引了伯父，他搬出凳子颤巍巍坐在大门口，与我聊天说地。从历史到现实，从国家政治到娱乐八卦，他和我都有共同话题。这是从我读高中开始就与伯父形成的默契。他更像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听众。他虽然精神萎靡，眼神却好像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尤其是与他静下来跟你聊天的时候，有一种让你不得不佩服他的魔力，和他谈论久了，我总觉得他生不逢时。家庭贫困和时代局限让他的人生失去了辉煌的资本。他小学毕业，文采和能力却让我敬佩不已。他喜欢谈古论今，多少和他的职业相关吧。他生前一直做村里的书记，说不上是什么大的官职，却也为村里大小事上传下达忙活了半辈子。
他视野很广，村里不少设施建设计划都是他亲自撰写上去再审核的，他预先设计了不少发展乡村实业的方案，提交给县政府，可惜小地方办事效率跟不上，修路的计划也是前两年才实现。他几次和我谈到村里的发展规划，他还想拓宽村里唯一的河道，也提交上去了改革方案，可惜迟迟没有批下来。他说想让村民走市场化路线，利用后面那座山的资源来增加收入，想来可以吸引农村闲散劳动力。他想去招商引资，后山被人承包来种茶。年底分红的计划也得到了村民的支持。可是开垦山地种茶，就意味着山上很多墓地要遭到破坏。伯父强硬的态度得罪了不少人。甚至连我的其他亲人，也是坚决反对他的。我能理解反对他的人，就像我的童年，在山上的美好童年，也因为他们执意要发展经济而遭到摧残了。但我也更能理解伯父当时的心情，他说做人要有大局观念，眼光要长远，不能一叶障目。我知道，他想做的事情很多，想法也很有预见性。他在农村确实是屈才了。以他的实力和野心，如果还有一副健康的体魄，该是多么意气奋发的有为志士啊！
他确实得罪了不少人，我也承认他有所谓“心狠”的一面。但我始终能够理解他。就像曹操当年一世枭雄，逐鹿中原，我认为是历史上的英雄，却也被罗贯中说是奸雄。就像伯父一生崇拜的毛泽东，虽然也有建国奇功，却也曾在治国韬略上出现纰漏。如此种种，怎么能用黑白好坏来单纯评论呢？一个人一旦去世，是非功过自有后人来评，伯父也不例外。有人痛彻心扉，也有人无动于衷。我就像一个窥视镜，看透了些许复杂的人心，也明白了这个宗法制中国乡村的侧面。
七年来，我曾多次梦见与他坐在大门前开怀畅谈的场景。梦里的伯父依旧是那么一副笑容，眼神清澈见底。这些年每次回家，都一遍遍想起我的伯父。夕阳下，我还是会搬椅子出来闲坐，感觉他的谈笑声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却永永远远不能见到伯父的影子，只留下哀伤……想起《好了歌》中跛足道人唱的那句——“终身只恨聚无多，聚到多时眼闭了”，仍心有愧疚。
如今，当伯父的面容渐渐在我脑海里变得模糊，我只能用文字来缅怀他。常年在外读书的我，对家乡的农耕文明和风俗不甚了解。每逢回家，总怕在各长辈面前显得不懂礼节。乡下的繁文缛节，我确实陌生，对老家也是若即若离的状态。然而当我外出闯荡了十年以后，我对故乡的认知也在发生变化。十年前，我曾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光来俯视家乡的每一个自认为苦命的劳动者，为他们终日劳苦却又静如死水的人生悲叹。这样的人生像极了陕北《信天游》的曲调，那是一种来自岁月深处的苍凉。闯荡十年之后才渐渐发现，故乡是梦中的真，是听到彼此浓厚的乡音就会卸下一切盔甲的地方。年少时，对故乡的爱如春风拂面，外出闯荡后发现外面的世界像缤纷夏日一样吸引着我，故乡反而成了心里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人到中年就会发现，故乡以其朴实无华的真实吸引着我们，让我们心静如秋。
曾几何时，我沉湎于自己田园式的美好童年记忆，不愿承认农村商业化带给家乡人的各种变化，也不想承认经济形式改变对农村美好人性的冲击。我甚至想学习沈从文和废名他们那些京派小说家那样，用“乡下人”的眼光去洞察这个由“常”而“变”的农业文明。不过我做不到他们那么和谐，我难以在理性中把握感性的分寸，以至于有了今日这么多感慨。然而我想，人，总是在慢慢成熟，慢慢成熟，然后慢慢老去......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这大概是佛家所谓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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