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先生认为中国古代最可爱的两位女性之一是蒋坦笔下的秋芙。秋芙是蒋秀才的妻,是善音律晓诗书的绿萼仙子,是卷帘底下看梳头的惊鸿,是蒋坦写《秋灯琐忆》时文思的涌泉。
以前看这号文章就如听首外语民谣,虽听不大懂,但朦朦胧胧地能感受到个中的惬意与舒适。你看蒋坦写的这篇《秋灯琐忆》,便絮絮叨叨讲着他和秋芙大大小小的事,不自觉的柔情一五一十地在他笔底洇开。也是十分诧异这一篇闲文,蒋坦只考取了个秀才,没有求得什么更高的功名,只是像同代的沈三白一样,靠家中积财于西湖畔度日,未有苏东坡韩愈的浮浮沉沉,也没有林和靖陶潜超然出世。他的人生并没有拥有过什么惊艳与奇崛,你只是诧异,他关于秋芙的一切的记忆竟是这样的好。起句都是秋芙,慢慢读来也都是秋芙。秋芙这样,秋芙那样,秋芙惯常对他的灯下取笑,秋芙与他做薄绿书笺,给他弹平沙落雁,秋芙棋艺不胜,纵膝上口儿搅乱棋势被揭穿后嘿然作笑。而“银烛荧荧,已照见桃花上颊矣。”古人写文,常于平常处极艳极旖旎,读罢真觉风情无限。
蒋秀才就这样一句一句又一句的絮絮叨叨,一件事情未及说完,又提起另外一件事儿来,连时间顺序也一时忘了顾及。仿佛一个敝帚自珍的人迫不及待的向你展示他的珍品,他不知道你的爱好呀,一时拿不好主意,于是就漫漫的摊开一手光华粲然,殷殷切切的问你的心意。
秋芙自然是美的,但蒋坦没写过她的容貌,仅有的几处,说她梳着堕马髻,穿着绡红的衣裳,或者穿着他为她制成的梅花衣,绿萼满身,春来凭栏,鬓边蝴蝶好像要随东风去。我想,她当着红衣或者绿裳,处在花间,就很有一种单衣试酒春衫薄的活泼。然后呀,我继续想着她又活泼似刚入尘下凡的仙女一样,给正在愁芭蕉的蒋坦续一句“是君心绪太无聊,既种芭蕉,又怨芭蕉。”
像其他故事一样,彩云易散琉璃碎,人间不得见白头。蒋坦并没有说秋芙是如何早逝的,文中有一句:手中梧桐花,放下正不易耳。林语堂先生的翻译是:毫无抵触的面对死亡,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是呀,来时陌上梧桐花开,但这回路的漫漫荒凉一个人又怎么挨得过去呢。
不过我好像只见过硕大富有秋色的梧桐叶,听说春来梧桐会开紫色的花,漫树漫天,似层层叠叠的紫云,壮烈的落将下来,簌簌一地。踩上去绵软有爆裂的声音。你看,叶落大地是一个自然的不能再自然的放入泥土的过程。就算你有好大好大一捧的梧桐花,有一天终归还是要将他们都放下。此前你遇到多少,就得放下多少。
苏轼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对蒋秀才哪会真的无痕呢,书中写,他记得两家原是中表亲,年节时分常有往来,秋芙喜欢席上的果子,偷偷地要带回家去。他作势要用腰带缚住人家,不许人家回家去。吓得年幼时候秋芙大哭才作罢。他自下聘到迎娶,中间十五年,他记得每一次的遇见,熟悉每一次她梳妆过的发髻,穿过的衣裳,还有,那颊上的酒窝。这些他都记之笔墨,老来大约就可以对着月光下酒了吧。
很自然地想起了近些年开始广为流传的沈三白和他笔下的芸娘,也是一段幼时相识,绕床弄梅的故事。沈复去作客时有一段藏粥的掌故这样写道: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饥索饵,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后来芸娘卧床不起的时候,想为这段故事作一篇《吃粥记》。其病去后,沈复是否写了这篇文章,是否有人再为他温粥,我就不得而知了。故事运笔至此处,就已经很好了。有的人事隔经年能特意去把一件小事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讲出来细节都毕致毕现,拥有这样的好记性,也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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