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相

作者: 池荷跳雨 | 来源:发表于2024-03-17 08:46 被阅读0次

        十二相是贵州省的一个偏远小山村,偏远到你很难在地图上搜索到去那里的导航,很长时间车子都没法开到那里。就连名字,究竟是十二相还是十二香亦或是十二乡,我也不那么确定了。认识这里,是因为大姨嫁到这里,我曾与它有过三次短暂的相遇。 

        第一次去十二相,大概是五岁的时候。还没上学的我被舅舅接到他家去玩。一天下午,舅舅家来了两个妇人,舅舅告诉我说其中一个是我的大姨,另一个是她同村的。她们去赶集回来,经过舅舅家,到这里来歇歇脚。大姨对我很热情,提出让我去她家玩的邀请,我印象里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见到大姨,并不太想去,可她的一句话打动了我,她说“你从没去过我家。”那时我对一切没去过的地方都心怀好奇。

        跟着大姨离开舅舅家时,大姨和她的同乡都背着从集上买来的东西,很多,其中有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装得的鼓鼓囊囊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她们边走边聊天,我静静地跟在后面。

        从舅舅家到大姨家,听她们说要先从山腰往下,一直下到山脚的河边,躺过河,在爬到对面的山顶上,再继续往山后走,才能到。河对面的山很高,有两千米左右,很陡。当时我就怀疑他们在骗我,那么高那么陡的山,怎么可能爬得上去?可一切都抵不过“没去过”。

        在下坡的路上,我断断续续的听到她们聊什么“用袋子装起......”、“去卖......”之类的词,吓坏了,可我不敢声张,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是敌不过两个成年人的,而且返回舅舅家的路是上坡,我跑不动。

        来到河边,河上没有桥,只能脱鞋躺过去。水有些大,大姨说她先把东西送过河再来背我过去,我没说话。趁她们过河的时候,我找了一个又大又容易抱住的石头,将自己的双手紧紧的环抱住石头,那时我天真的认为,她们抱不动石头,我只要抱紧石头,她们就抱不走我。大姨放下东西回来接我,我紧紧抱着石头一动不动,说什么也不松手,她们问什么我也不回话。这样僵持了好久,大姨突然说:“是不是我们聊天说卖东西的事被她误会了?”这话终于让我抬头看了她们,在大姨的解释下,才发现是我听错了,这才放开手,让大姨背着我过河。多年之后,这件事依然是流传在亲戚之间的笑话。

        刚开始爬山时,周围还是一片油菜地,几只彩色的蝴蝶在花叶间翩翩飞舞,我忍不住想抓一只来玩。也许是怕我再有什么误会,大姨和同伴聊天时,眼睛随时关注着我,时不时还要和我说话上几句。

        我从来不知道,这样陡峭的山崖间,还有人从中开辟出路来。路很小,路边的草很深,如果不是走在路上,从旁边看更本看不出这有一条路,宽度只能放下一只脚。路很陡,大概只有八十度的斜角。或许是不知者无畏,那时走这样的路我既然没觉得害怕。

        爬到山顶,路平坦了许多,但放眼看去,已经看不到人烟了,对面山上的舅舅家,早就看不到踪迹了。周围环境变得偏僻又荒凉,我又开始紧张起来。

        走了很久,终于,远远的看到一座小小的村落,那时太阳的余晖还给大地渡着金色的膜,可这座小村落却寂静得如古画卷里几笔勾勒的一角:几栋稀疏低矮的房子间,错落有致得冒出几颗老树,没有人影,没有炊烟。而我们,仿佛是外界无意闯入这画中的不速之客。慢慢走进村庄,偶尔一声狗吠,画也就活了。

        一栋古老的石墙瓦房门口,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笑着和我们打招呼,我正想回应她,大姨一把将我推着往前走了,一墙之隔,就是大姨家。

      还没等我问她,大姨先对我说:“那是个巫婆,被她盯上,她会给人下蛊的。下次遇到,不要看她,不要理她。”

      “可她为什么要给别人下蛊?”我忍不住好奇问。

    “因为巫婆认为,给别人下蛊,其实就是在给自己找受罪的替罪羊,别人替她受苦受罪,她自己就无灾无病。”

        难怪刚才看着六七十岁的她笑容那么灿烂,精神那么抖擞。从那起,每次经过那家门口,我要么低头看地,要么把眼睛转到别的方向去,不看向那家门口。其实我没控制住自己,每次眼角的余光还是会偷偷的去看那个巫婆有没有在门口。可以说十有八九,她都坐在她家门口,每次都是那中远方来了亲人的笑容。

        而她家门口,是大姨家出门的必经之路。感觉每次出门,我都像在历一次险。可偏偏,到大姨家的第二天起,我每天都要和表姐一起出门去放牛。(来我才知道,那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她自己的女儿很小就死了,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误食了别人放的老鼠药死的。)

            对于放牛,我是喜欢的,出生在大山里的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广阔的一片平地,只见茫茫一片,全是绿油油的草地,仿佛给大地披上一条绿色的大毯子,偶尔一处鼓起来的小山丘,像是无意中滚到毯子下的小球。蔚蓝的天,青青的草,稚嫩的孩童,悠闲的老牛,一切显得如此和谐。老牛放到草坪上,就没人管它了,它也不撒野,就在附近吃草。表姐坐到稍高的土丘上,可以看清周围很远范围内的情况,然后就开始做自己带来的针线活。而我,拿着一把镰刀,对草坪上的一切我感兴趣的植物进行挖掘,累了就在表姐身边躺下,晒晒太阳,休憩片刻。

        夕阳西下时,老牛和我们,顺着乡间小路慢慢往回走。我还舍不得陪伴了我大半天的镰刀,将它横在后腰间,用手肘反扣着,这是这种轻松而舒服的状态。突然,一个老爷爷凶神恶煞的冲到我面前,对我一顿骂,把我骂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着急告诉我,那样拿镰刀很危险,叫我把镰刀放下来。

        一个老爷爷,一个老奶奶,把我吓得够呛,我想回家了。可大姨家离我家很远,交通不便,通信也不便。大姨变着法想留我多呆几天。他们住的偏远,买白糖不方便,她就用山上找来的野蜂蜜给我煮甜甜的汤圆吃;生活困难,吃不上肉,她就把家里为数不多的鸡蛋留给我一人吃。可即使是这样,几天后我还是执意要离开。她们留不住我,就赌气说我不认识回家的路,这么小也走不远,让我回去我也回不去。可她们低估了我的决心和记忆力,我还记得来时的路,并且一个人也敢踏上那条了无人烟的荒路。最后他们追上我,妥协了,说让我在等一天,一天后又是赶集的日子,爸爸会来接我回去,作为留下我的诱惑,大姨答应到时候给我一点钱,去集市上买我喜欢的东西。爸爸接我走的时候,我没忘记跟大姨要她承诺给我的钱。

          第二次去十二相,是陪外婆去参加她好友的丧礼,那时我上小学。她们口中的好友,就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妹,所以,说是陪外婆去,其实我也是以孝子贤孙的身份去的。

        这次没有从舅舅家出发,所以走的是另一条路,这也是一条并不好走的路,但我不记得这条路是怎么走的了。只记得参加葬礼时,棺材抬上山的路上,遇到路上有坑坑洼洼时,所有孝子要跪在地上,排成一条线,然后棺材从孝子头上抬过,称为“搭桥”,就是为先人搭建平坦路途的桥。一路上大概搭了三次桥吧,每次棺材经过我头顶的时候,我感觉天都黑了,我很怕抬棺材的人累了抬不稳,我也害怕棺材上站着的那只公鸡突然跳下来。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棺材平安的抬到了预计的下葬点。下葬之前,有专人拿一把木梳给每个路上搭过桥的孝子梳头,我没听懂这是什么习俗。其他不需要我参与的环节我也一概没注意。

        第三次去十二相,是上中学时的一个秋天,大姨去世。因为要汇合舅舅家那边的亲戚一起去,所以这次走的是第一次走的那条翻山过河的路,这次人很多,其中有几个和我年龄相仿,关系很好的表姊妹,他们中大部分听过我抱大石头不走的故事,只有少部分听我描述过路途的艰险和荒凉。

        抱着故地重游的心情,我和表妹远超其他人先爬上了山顶,她是听过我描述路的人之一。她对这片仿佛与世隔绝的土地带有好奇,甚至是向往。或许是当年人太小,身高的极限使我只能看到脚下的路,体力的孱弱使我只记得行程的艰苦。如今再走一遍,看到的似乎又不一样了。

        山巅之上,穹顶之下,只见高低起伏间茫茫一片半黄半青的草地,像草原,又没有草原平坦。不远处,一颗被风吹得弯了腰的小树下,两匹马低头安静的吃着草,没见人。半阴半晴的天气,使草地上弥漫着一点似有似无的雾气,视野较远的地方看不真确。那种草地的辽阔和山巅的高远,给人一种人生天地间的壮怀激烈之感;而那种枯黄的草地,迷蒙的雾气及高山的劲风,又不得不生发出凄凉沧桑之感;安静吃草的马匹,野望无人的寂静,又似乎能消弭一切喧嚣,心灵归于平静。我在同伴眼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心情——好想吟诗一首。

        但不知什么样的诗能描述这样的画面,表达此时的心情。用陈子昂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吗?还不至于那么悲凉。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吗?就两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吃身下草的马,没那么热闹。最后,我们在对望中,只发出一声带着感叹和无奈的“啊!”。

        随着大姨的逝世,我再没去过十二相。虽然那里还有几个表亲在,但一年连自己家都回不了几次的我们,有哪里有时间去那么远的亲戚家走动。我去过的地方不算少,但即使这么多年再没去过,十二相却未曾从我的记忆中消失过,即使后来的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但关于十二相的这段记忆,却从没模糊过。我不知道我是忘不掉那里的风景,还是忘不掉那里人,又或者是忘不掉发生在那里的某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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