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晚上有一只蚊子打扰我，裸出被子的皮肉被咬了几个包，很痒。

开了灯，去找，却难觅蚊子的踪影。蚊子颜色不一，有黄褐、米白、灰黑等；大小也不一，见过一只蚊子极小的蚊子，像一粒灰尘，把它拍在粉墙上，洇出星点儿血迹，才相信它是蚊子。蚊子悄无声息地逃离，落在窗帘、被罩、床单、衣物、柜角……颜色相似的地方，就继续生存了。

天还不暖和，竟有蚊子了。

索性起床，坐在写字台前，在凌晨时分。

台灯的光有限地照亮桌面上的一片区域，其间有电脑和一些书籍。

我没开电脑，没拿书，拉开了一个抽屉。

抽屉里码放着很多信，它们装在统一的牛皮纸信封里，贴着盖过戳的邮票，都有拆封痕迹。

这些信，是多年前我写给女儿的，那时她在上大学。

有时，我会重温信里的一些文字。

我随便抽出一封信，展开了。

屋里冷，使人思绪清晰。

这是一封记录短信及电话通话内容为主的信。

……

一周以来，我儿被即将到来的GRE考试搞得焦虑不安，我的手机时不时会收到你受这情绪左右而发来的短信。看了短信，我也焦虑，回复你的短信时字斟句酌，想恰到好处地宽慰你，但总觉词语匮乏，有捉襟见肘黔驴技穷的窘迫感。有时对着手机不禁发呆。

你短信：这次考不好怎么办呀？搞了一天的听力，快没感觉了。口语还是提不起来。

我短信：没事。努力就心安。天道酬勤，结果会好的。

你：不知怎么了，做听力，有时好几篇都对，有时一篇又错一大片。

我：这是处于量变到质变的节骨眼儿上的状态。自信点儿！狂一点儿！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我儿只要为，就一定能也！再努力，过程就是结果。有时，你总是自己吓唬自己，树立一些不存在的假想敌。记得吗？你上的初中学校很普通，甚至低于普通，在一个狭窄破旧的死胡同里，只有一栋三层的教学楼，一排灰砖砌的办公室，一个三合土的操场。而其它中学，有崭新的校园，有泱泱几倍于你校的优质生源，有铺天盖地流传于这城市的关于那些学校优秀生的种种传说，说某某某多厉害，某某某又多厉害。其实，你不知自己有多厉害！

你：哈哈，就你认为我厉害。

我：事实胜于雄辩嘛！

你：但是我还是伤心得想哭。

我：哭是女孩儿的天性使然。哭是一种减压的方式，但不能老哭。老哭，就就是没长大的小女孩儿了。对于一个学生，面对一次重要的考试，焦虑、纠结、恐惧都是正常的心理反映。反之，则不正常。妈妈教的学生就少有你这样心理活动。每次考试，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次略受课堂纪律约束的体验。我所教的课，原来实行闭卷考试，但那样的结果是，他们一定要作弊，不让作弊，就干脆不作答了，英语老师曾遇过这样的卷子，猛一看，似乎答题了，细看，才发现学生就是把每道题照猫画虎地又抄了一遍。无知者无畏。我儿正因从小到大，对待考试总抱着敬畏之心，才能一次次过五关斩六将，小升初考第一，初升高考第一，高升大考第一。

你：呵呵呵！

我：人生，不仅仅是对待考试应有敬畏心理，这心理，放之学习、工作、事业、亲情、友情、爱情、婚姻……都适用。也正如此，有人在很多方面就成功，就辉煌。不如此，学习会一塌糊涂，工作会一筹莫展，事业会毫无生机，亲情会分崩离析，友情会灰飞烟灭，爱情会混沌不堪，婚姻会乱七八糟……不是这样吗？

你：呵呵，排比句。

我：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一年我去北京，和一个表妹上街。我们进了一家商店，我觉那商店挺大，就径直走去，结果一下子撞到一面墙上。原来那店很小，为了视觉上感觉大，就在一面墙上镶嵌了镜子。咚的一声，我撞在镜子上，引得周围的人侧目看我。我表妹嫌我丢人，扔下我转身走了，我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你：这是笑话吗？

我：是啊。让人笑的就是笑话。讲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觉得它不可笑而笑它，它就是笑话。

你：哈哈，我真的笑了。

我：要不，老妈打电话？给你唱首歌？

你：唱什么歌？

我：听了你就知道了。

电话拨通了。

我说：发短信于我是件费劲的事，因为我总分不清平舌音翘舌音，普通话又不标准，有些字就打不对。比如“学”“遛”“顺”“军”“永”“觉”等字，多少次给我儿发短信，或把它们省略，或用错别字替代。于是，发给你的短信就成了：你在习吗？我在狗。祝你一路风。

你说：哈哈，笑死人了。老妈，你中文系毕业诶！

我说：你是正规军，我是游击队。

你说：老妈，我没笑话你。

我说：萨特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1967年上小学，1977年高中毕业，恢复高考第一年不知怎么瞎猫碰死耗子混进了大学，没有好的童子功，先天不足，水平就羸弱了。人过三十不学艺，老妈快五十了，没了专一学习的情绪，只好任它盖棺定论了。唉，学习这件事，在本质上是属于你们年轻人，所谓活到老学到老，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

我唱起了《长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调起高了，我唱得声嘶力竭。

你说：很给力！

我打电话时正在遛小布，在街边，与不少行人擦肩而过。他们看到我对着手机唱歌，都流露出诧异的眼神。小布走在我身旁，也不时抬头看我，嘴里还发出不安的哼唧声，大概它也觉得老主人不太正常。我不在意他们，也不在意它，自顾自地唱。

我想起，这样的唱歌方式以前也有过。那时你上高中，在一个夜晚下学的路上，我用摩托车载了你。驾驶着车，我突然就唱起了歌，唱的也是《长征》。毛泽东的这首诗写得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想当年，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离开苏区根据地，三万人开始了长征，突破重重包围，最终到达陕北，只剩几千人。

我说：，我儿就把自己当红军吧！你在长征，在爬雪山过草地，在强渡大渡河……我相信，最后你一定也会像红军一样体会到“尽开颜”的喜悦。那时，我再给你唱另一首歌，其中有一句歌词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你说：好。

      我说：今天我看了一篇关于曾国藩的文章。粗着，似一篇导游词，介绍他在南方建造的一所偌大的故居。我读得津津有味，不亚于多年前读的《曾国藩家书》，因为它让我看到了曾国藩鲜为人知的一面。曾国藩云：人初做事，如鸡孵卵，不舍而生气渐充；如燕营巢，不息而结构渐牢；如滋培之木，不见其长，有时而大；如有本之泉，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

你说：说得真好！曾国藩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生存得登峰造极的人物。他以“勤于邦，俭于家”为第一修身原则，“处此乱世，愈穷愈好”，身居高官，“总以钱少产薄为妙”。于是，关于他几近吝啬的俭朴在他的时代乃至后世一度成为笑谈。其中有一则，讲他三十岁时做了一件青缎马褂，之后，每逢节庆才穿一次。三十年后，衣犹如新。他为南京总督，要求夫人儿媳们下厨做饭，每晚要绩麻纺纱。总之，他给人的印象是极俭朴的。

我说：但在这篇文章里，作者描述了曾国藩用时十年，精工细作地修了座清代一幢规模最巨大的仿宋明回廊风格的建筑群，堪称是一座隐藏在民间的故宫。它占地四万余平方米，建筑面积近万平方米，名曰“富厚堂”。“富厚堂”原本叫“八本堂”，取曾国藩家训“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承欢为本，养生以少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做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由此，表面看，这不符合曾国藩的性格和做人准则。

你说：他常告诫弟子：气忌盛，心忌满，才忌露。

我说：进了“富厚堂”的大门，先是一个半月形的石板大坪，半月形外，一个大塘，也是半月形的，有如春秋时代的泮宫。这些建筑侧映在湿漉漉的铺满了方砖的路上，有着不可思议的宁静。到处是参天大树，每棵树都高过屋宇，密密排列，走到深处，只能看到头顶的一线青天。“富厚堂”由思云馆、前门、东门、西门、逶迤的围墙、宅南藏书楼、宅北芳记藏书楼、八本堂、辑园等十景组成。一切看上去古朴大方，但无处不流露出它的富丽堂皇，又无处不在掩饰着它的富丽堂皇。但是，曾国藩一直到在南京两江总督府病逝，也未回过这里住过。

你说：为什么？

我说：一生俭朴的曾国藩精心营造一座豪宅的行为，实际是他智慧过人的一个壮举。这其中蕴含了太多的人生的复杂性。清朝为满人执政，对汉人始终是存有疑虑的。曾国藩因平定太平天国运动而位极人臣，但清廷对他是警惕戒备的。任何生存，并且生存得好，这使曾国藩在做每一件事时都会处心积虑，实际上《曾国藩家书》就是他的日记，他就是在利用家书或日记向朝廷向世人表白自己的，这无疑是一种蓄谋。同治三年，他自己费资把家书或日记刊印行世。曾国藩剿灭太平军时正值壮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疑已达到了天下人臣皆想抵达的境界。但当天下第二人是很危险的。古往今来，离权利最近的人，很少有善终。多少人只因功成而身未退，最终酿成灭门惨祸。曾国藩位极人臣后可能思考最多的问题之一就是如何生存保命，于是他要给人一种功成名就要隐退的感觉，除了刊印发行家书，他的另一件表现的事就是盖房子，似乎是为了告诉人们他要告老还乡了。建筑“富厚堂”就是他智慧的一种高度体现，他让朝廷完全打消了对他的警惕和疑虑。

你说：人生真复杂。

我说：哎，你知道别的母女是怎么对话的吗吗？

你说：不知道。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比较好奇。

你说：我也比较好奇。

 ……

 你说：今天要考GRE了，心里还是紧张。

我说：紧张是正常的。

你说：我最担心口语。

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担心的问题。由于语境的有限，中国学生大多都是哑巴英语。好了，马上要考试了，不想那么多。听老妈的，洗漱了，收拾好东西，出门，找一家心仪的饭店，买一些自己喜欢吃的饭菜，吃好了，去考场。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子曰：夫保始之征，不惧其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保始”就是开始的起心动念，就是开始的动机，就是想做成一件什么事最初想法。“之征”是做事的过程，过程一定要确立有始有终的信念，就是孔子讲过的“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动机有了，信念有了，就应“不惧其实”，即在过程中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在人生的道路上，有人不怕死，不怕神鬼，但怕人生。生活逼人，环境压人，久而久之，人就会对一些现实的事情产生畏惧，这是自然现象。一个人，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大写的人，他几乎就不可避免地在人生旅途上有这样那样的畏惧之情产生。对人生目标要求高远的人，这畏惧感会更强烈，甚至时时存在，前途如何，后途如何，不知道。世事茫茫难自了！。这时，就需把自己当成勇士，心怀无所畏惧的胆识，敢于称雄千军万马。

你说：和你说说话，我情绪好多了。

我说：真的吗？

……

天渐渐亮了。

屋里很安静。

我把信又装进信封里，又放回抽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