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里交作业的节奏越发密集,自己已没有理由再拖。自从知道作业要求撰写‘’我的父亲母亲”,心里便开始隐隐不安。
写下题目,突然想说点别的什么,想逃,意识到这是我的防御。只是,在防御些什么?
父亲的遭遇一直是我的心病。总感觉我们做子女的始终欠着个交待,命运欠父亲一个“盖棺定论”,这亏空该由做子女的我们来填补。不然,总感到父亲有“此生未完成”的遗憾。始终忘不了父亲临终时的感慨:唉!稀里糊涂一辈子。
父亲身体有病,第一次住院,昏迷几天后从监护中醒来,迷迷糊糊第一句话:嗯嗯,共产党挺好的……,我先是莫名,继之一愣,旋即哑然,心酸……,精神分析说意识模糊时潜意识就出来溜达,哪怕潜意识里,父亲都在防御着什么吧?这后怕,难道刻进了基因?这句话,会让我记一辈子。
那天,跟姐姐说,我得写写咱爹,是我们的研修作业要求。
话音儿落下,突然静了下来,顿了一下,姐只说了二个字:‘’写吧……”,喉咙就被什么东西梗住,接下来是沉默……
姐姐文笔好,是上学时的“范文”,我呢,被语文老师在作业本上留批语“没想到你竟然不交作文”,确切说不是不交,是没写,不会写。父亲临终时姐姐曾承诺过将他的生平写出来。因此,姐俩心照不宣,当由姐姐执笔,我也清楚姐已留意了些资料。因担心自己文字乏味,见地浅薄,不能准确全面地表述,而委屈了父亲。
父亲去世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意识异常清晰,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是倒数着自己在尘世的日子走的。那几天,将哥哥叫到跟前,嘱咐他要带好二个妹妹,尽管我们兄妹仨已是半百之人,叮嘱我们要‘’团结好”。嘱托他的孙儿辈们“在社会上立足一定要有一技之长。”告诉我们注意身体,“年轻时哪个器方面不注意,年老就在哪方面吃亏”……。静寂中,突然问姐姐“是不是物质不灭?”……,人的人格气质特征里的稳定性是至死都会保持的,求生的本能促使父亲吃下最后一顿午饭,生命机能已经消退,消化功能已近停止工作,不久便全部吐了出来。姐姐怕父亲走的孤单,一直攒着他的手,抱着他。知道听力最后消失,姐姐一直与父亲交流着送别,直到父亲已不能言语表达,姐姐让父亲听到就攒下手示意,父亲便捏握了一下姐姐的手……,父亲对子女向他提的任何要求从来都是不声不亢满足,哪怕生命最后一刻。十几分钟后,父亲安然离世。
父亲遭遇的创伤是我们全家的痛。
作家余华在《活着》的序言中写到:‘’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他们的作品才会闪闪发亮。应该看到,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了魅力,可它已经梦上了虚幻的色彩,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真正的现实,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
在那个特殊年代,父亲“因言获罪”,被划为“右派”。这里我沿用人们的习惯用法“划”,而不是“打”。知道此时的我这样说是基于当下的构建,一字之差,我坚持着自己内心标准。只是一个连续谱,是程度问题不是性质问题,据说当年“右派”分子,是有名额分配的。
我曾无数次试着还原当年事情发生时家里的处境,可不能深想也不敢细想,30岁的父亲,是怎样的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年龄,瞬间从学校教导主任位置被停职,回到老家种地,成为戴着“右派分子”帽子的农民……父亲都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在世时有意无意在回避,现在已经永远没有了机会。唯有“共产党挺好的”这句话时不时在脑中闪回,它使我意识到,哪怕在梦中,在意识模糊时,创伤对一个人的伤害意味着什么。
小时候,家里有个柜子,搁在长桌的一头,柜子底与桌子之间有空隙。那是家里的神秘区域,有一些“资料”总是在那里,印象里大人好像有些躲躲闪闪。懂事后我经常“笑话”自己小时候的“浅薄无知”,为什么就没有好奇心看看当年那些“资料”的内容?后来知道那必定是父亲一次次的“交待材料”。我不知道为什么总也没有跟父亲谈论他的事情。是全家人的“集体无意识”?是担心说者心酸听者心痛?除此之外,柜子下面还有可以换钱用的“锡条”,是在铁路工作的大舅捎来接济家用的。
我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父亲是1958被“划为”右派的。父亲生于1928年农历3月11日,2009年农历7月2日去世。离世已经9年。
据说人有三次死亡。心跳呼吸停止—医学上死亡;葬礼结束—社会学死亡;世上最后记得你的人死去—从此,世界不再与你有关。
此时,在这里,我在回忆父亲的尘世往事,以此方式想念他,与这世上他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他就仍然以我们念叨他的方式活着。
91岁高龄的母亲,说起父亲,是一脸的自豪和骄傲。母亲说我们老家的房子,是当年村里的私塾,爷爷是教书先生。属于当地的“乡绅”。解放战争时期,但凡谁家里“犯事”,比如被国民党抓走,都会是我爷爷出面担保,或者说情,给放出来。一次,村里几个青年“打了盐焗子的人”,其中一位是爷爷二哥,捉去被拷打,疼极时喊肇文(爷爷名字),对方听到后问是爷爷什么人,便放了出来。村里有年闹饥荒,是爷爷的一车粮食,救了全村人。听母亲说,那时爷爷在黄县教学,不发工资,发粮食。父亲在四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上一哥哥下俩妹妹。母亲还说,因为父亲从小跟别个不一样,‘’话不多”,‘’有主意”,深得爷爷奶奶偏爱。母亲说“父亲脾气不好”,可是从小到大,父亲没有对我动过一次火,不是不记得,分明就是没有。为此求证过母亲,母亲说“你爹从不舍得高声说过你们姐妹俩”。记得读初中时,考入位于离家20里的镇上(山东省华侨中学,当年是省重点),想家想的厉害,茶饭不思以至于严重影响了学习,要求回村里的学校(当年我们村设有小学、初中、高中),母亲都动摇了,父亲坚决不准,印象里这个“不通人情”角色是母亲,对子女严肃这样事情,父亲一般是不出面的。我哀求了一年半,父亲坚持了一年半。
当命运加之于人的一切与出生俱来,是不是一种“天然正确”?那场浩劫始于1958年,我出生于1966年。小时候村里来了“说大鼓书”的盲人、上面派来的老师、公社派来的干部等等,都是我家跟其他家“地、富”分子轮流管饭。记忆里总有邻居家男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去送,现在想来似乎是父母为了保护我们而“贿赂”了邻居小孩。我很是奇怪自己当年不知道问为什么,现在想来多亏自己愚钝无知,否则人格是不是会被摧毁。
当年,父亲一气之下去了贵州,到了一定年龄历经过生活不易后,经常会想父亲当年怀着怎样悲愤交加的心情离家出走,去下煤矿?然而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被父母宠爱的父亲终究吃不了冰天雪地下重体力劳动的苦,不久便患上肺结核。限于当时医疗条件,治疗不彻底,导致后来的复发,父亲后半辈子是在与继发症肺气肿、肺心病的斗争中度过的。
母亲说,别看你爹有‘’这个事”,可是村里老老少少都没有“另眼”看待的。可是,我记得很清楚,伟人去世的追悼会,父亲被派去扫村东头的大街……。
隐约记得后来每年都有机会根据表现可以摘掉“右派”帽子的,每年,每年,总是被一个人,村里最有权力那个人,一句话,搁置。一直到1978年,国家拨乱反正,才得以平反。这顶帽子,父亲一戴就是二十年。人生鼎峰、辉煌时期的二十年啊。八十年代,我跟姐姐陆续考上中专,那家的老婆出来说,形势不能光这样,邓小平还能光在台上?一下台,帽子还得戴上……。唉!愚昧的人啊!当时,父母听后一定非常生气。我打小就知道,他们家男主人在村里的外号叫“三奸臣”。
一直遗憾,没能在父亲生前弄清他的问题。父女双方都在逃避?父亲的不提,仍是怕在孩子面前失掉面子,儿女的不提,怕的是父亲在家失掉里子?
问姐姐,父亲当年到底犯了什么罪?姐说有三句话:一,粮食(不记得哪种作物)种的那么密,会影响产量的;二,北海(我们村邻近渤海湾)搞演习,房屋被震的很厉害;三,涉及对一名当地品行有问题人的看法。
母亲说,公社来信让去开会,父亲去了东北,母亲胆战心惊地冒着一路风雪去了。结果出乎意料,“公社”的“干部”态度‘’真好”,很和善,说犯了错误不要紧,回来安心工作等等,母亲至今念念不忘父亲出事后受到的这番“待遇”,回家路上的心情,与去时截然相反,一路轻松。
邻居家一位嫁到邻村一位姑娘,人很漂亮,回娘家必到我家跟母亲嘀咕什么,似乎一直在盼望着什么,等待着什么,互通着一些信息。她丈夫“听敌台”广播被关押,判了20年。她很不幸,后来跟了丈夫的朋友。丈夫出来后,不久得病去世。
父亲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日子,是在他平反回到工作岗位,高考制度恢复,我跟姐姐相继分别于1979、1981年考上初中中专。姐俩在当地还是引起一番小轰动,是小学老师举例的‘’学习榜样”,是父母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再后来,二哥成为一所职业学校校长,姐姐从护士以第一名考入当地宣传部门并几年后成为部门负责人,我也成为600余名护士的头,那些年里,应该是父亲最为欣慰的时候吧?
我们兄妹四个里面最让父亲操心的那个,是大哥。大哥生于1951年,因为长的好看,倍受家人及邻里喜爱,父亲总说大哥是被姥姥惯坏了。大哥从小不爱上学,我猜想大哥上学时父亲已经出事,他是感受到了什么不一样,所以才不去上学(父亲那样说是“合理化”防御)不然,大哥怎么从我记事起就那么喜欢读书?经常与姐姐比赛背诵毛泽东主席诗词?由于当年“唯成分”论,母亲担心大哥说不上媳妇,跟妹妹也就是我姨一手包办,将第一个嫂子娶进了门。犹记得登记那天,准嫂子在村外河西大坝上等,大哥一百个不愿意,就在家里拖延,眼见快到晌午,万般无奈下大哥哭了,最终还是被亲情绑架去登了记。嫂子进门不久,大哥借了朋友50元钱做路费,离家去了大西北,投奔大舅。后来因为大哥离婚,父母吃了不少苦头。因为外界看来,大哥是典型的“陈世美”,父母心痛儿子,也意识到当年的包办对大哥造成的伤害,只好由着不甘心的前嫂子好一顿闹腾,那段日子里,父母的日子过得很是不安稳。背后拿主意支持的,就有当年村里掌权的那一家。大哥很不幸,因病48岁那年去世,前嫂子听到大哥去世的消息,据说哭了一个晚上。
父亲最后几年需要间断吸着氧气才能舒服一些,我工作的医院离家100华里,后来用的多了捣鼓氧气不方便,不得已搬进城里住,父亲很是舍不得自己的老家,可父亲又极其理性,一旦决定了的事,从不犹豫。母亲用了大半年,才习惯在城里住下。
父亲有着特殊的精神气质,是母亲说的“煞威”,是姐姐口中的“贵气”。在他的四兄弟姐妹中是最受推崇的一个。他言语不多,那么大的委屈,在家人面前只字不提,哪怕平反后,也从没听过对他自己遭遇吐槽过只言片语。可是潜意识里,他都在规避风险。他内心里风起云涌、纵横捭阖着多少东西?而面容却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父亲一生历经三次险境,第一次年轻荡秋千,从高处跌落“摔死”,好半天上来气;第二次游泳差点溺水而亡;第三次,已是60多岁,骑自行车不小心从村南一10多米高桥面跌落,所幸只是软组织伤。
晚年,母亲轮流给几个子女看孩子,父亲一人在家照顾自己,在家从不做饭的父亲,是那么心甘情愿一人在家,唯恐子女们受委屈。父亲那时明显的心肺功能已大不如前,有次还在村里卫生室打着吊瓶,还是撵着母亲走,怕耽误子女第二天上班。父亲的爱如海洋般深邃。我们不忍,几次让父亲与我们同住,父亲总是不肯,他有自己享受生活的方式。
村子西北一片荒地,俗称“北大荒”,一片芦苇,草长莺飞,水草肥美,春天草木郁郁葱葱,秋天姹紫嫣红。一眼望去,秋天有着“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般的壮阔,冬天有着“雪山飞狐”般辽阔。父亲总喜欢骑着他的小摩托车,到坝上,坐着马扎,或看报纸,或什么也不做,极目远眺,“怅辽阔”,呼吸着新鲜空气,感受着天地万物,单纯地享受生命。我相信精神气质独特如父亲,独处时的精神在与古往、与天地相往来。那时的夫亲,内心应该是富足、快乐的。
父亲生病后的几次住院,应该是欣慰的。那时的我已在医院工作多年,能够提供许多的方便,从母亲嘴里知道父亲很是以子女自豪和骄傲的。他去世后,从楼下一起休闲的老人那也得到了证实。他却从未当我们面提过。父亲什么事都只装在自己的心里。唯一交流的是书,早些年听书,后来读书,再后来,由于睡觉时带呼吸机的压迫,影响了视力,眼神越来越不济。听母亲说,一天,正在读报纸的父亲,将眼镜一摔,叹到:我活着,已没了滋味。
对于父亲,两件事情我不能原谅自己:一件,我做饭好吃,广受家人好评,这方面母亲“先天不足”没有天赋,可是父亲并没能更多地享受到。第二,一次父亲跟我抱怨视力总是模糊,想找个医生看看,我说医生也没有办法。我当时没意识到什么,是儿子提醒我:妈,你都说没办法,让我姥爷怎么办?
如果用几个词该怎样评价父亲呢?尊严、秩序、理性、学生眼里威严,子女眼里温和。邻里眼里公正。最突出的要数处事从容,这点与母亲形成强烈互补。
爹,我知道,在那边,您已摆脱了病痛折磨,您已多次通过梦,告诉了我。第一次是您去世不久,突然从喜极而泣的梦中醒来,梦里不相信地反复追问:爹,你不憋气了?真的?不憋气了,终于不憋气了……,(父亲肺功能衰竭戴呼吸机睡觉多年。)
父亲,今生有幸做您的女儿,我能在过半百时有如此刻苦学习的能力,是您的遗传使然,祖辈的基因通过您复制到我身上,那么,我就是祖辈生命的延续,是您生命的延续,唯有不浪费,才不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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