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崖边

作者: 漫長告別 | 来源:发表于2018-12-20 11:53 被阅读1次
    11.5  崖边

          这篇文章要讲述一位有进食障碍的躁郁症患者的故事。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多种原因,但在她的叙述里并未详细提到。而她多次提到的,便是亲人、朋友乃至社会普遍的对这种病症的了解的缺乏与随之而来的偏见。

          我们清楚地见证,她在决绝离开人世前作出过极大的挣扎和努力,紧抓过无数根稻草,以至于到垂死都不愿再相信那根枝干。她身边不乏爱着她、关心她的人,但在她的讲述里,她好像什么都看不到。

          以下是笔者根据她生命里最后一次的讲述,夹杂想象与旁观写成的拙文。仅此纪念她和与她相似者的亡灵,并衷心祝愿千千万万正与之搏斗的人早日迎来晨曦。

        11.5  崖边

          ——她最近总想跳海。

          “最近”具体指四年。她想不出为什么想这样结束自己,就好像她想不通为什么对死亡这个诱人而安逸的词汇的向往需要一个理由一样。她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上次开口是在对着镜子看到自己臃肿且面目全非的样子时的一声轻叹,而上次有表情是在…太久远了,她再也不会回想起来了。

          她甚至想不出来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她知道自己这几年来何其痛苦何其荒废,但她没有力气去思考更没有能力改变。很多时候她就什么都不想做,抬手就能够到水杯她却宁愿渴好几天只为了坐着不动,六天没有进食她也不曾察觉,就这样日复一日——这是她安静的时候,所有的悲伤疲惫痛苦都内化成损耗了她全身力气的乌烟瘴气,力量强大到足以让她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星期。

          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剩下疲惫。

          ——如果再迈一步即是深渊,她依旧会义无反顾。

          在她不那么安静的时候,她会怀念她安静的时日。持续十几天狂暴的上瘾让她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死亡。

          那样的日子里,她唯一会做的只是扑向食物,颤抖着撕开抓咬,动作猛烈以至于地板再次被残渣沦陷。那些劣质却有出奇热量的食物是她的敌人,她猛兽般吞咽忘记了咀嚼更记不起她臃肿的身体欲裂的肠胃。飞速的吞咽让她头疼,胃如刀绞,但她还是无法停下来。她脑中只有手中夹着廉价芝士奶酪的厚实饼干和桌上堆满的巧克力奥利奥,她来不及数有多少包了,她飞快地吃完这一块,就毒瘾般去拿下一块,撕包装--塞进嘴里--吞咽是个无尽而绝望的轮回,可她只有在这场轮回的间歇时刻才能领悟其绝望。其余时间,她烂在麻痹和释放欲望的快感里,她是多么需要这种快感,而又是间歇中的绝望促使她进入循环。从一开始,一切都不经她之手把控了。

          她疯狂地吃着,眼泪掉到浮肿肥壮的胳膊上,她去舔,咸涩的味道中和了几百块饼干的腥甜。

          她又掉了几颗。胳膊上留下了第三十七块渗血的芝士味咬痕。

          时钟转了半圈,哭声中她咽下十几大包饼干的最后一口。被麻痹的恐惧感又袭来了,她很焦灼,她狩猎般扯开三层抽屉,瞪着架子--空无一物;她在地板上匍匐,满足地舔舐着残渣,拌着十几天前的灰土渣和不知要追溯到何时的头发吞下。

          彻底没有了。

          她艰难地站起身,浮肿的腰身和铅坠的肚子胁迫着她肿起的手施了最大的力气。她喘着粗气,瘾还未褪去,她睁大了双眼向天花板望着试图屏蔽瘾的嘶吼,她羞于出门再买来唯一能让她缓解痛苦的稻草,她紧攥着门框快要扒下棕黑色的漆,她深呼吸着她的另一只手掐着大腿的赘肉刻出凹陷的殷红指甲印,她没有力气哭了她的嗓子眼里发出腐烂的嘶吼,她支撑不住了她跪在地上张着大嘴驱散食物的瘾。

          她究竟做了什么,她要与食物为敌。

          时钟又转了半圈,分针回到了原点。

          她又一次站起来,倒在洗手池边,她拧到最大,她第几百次想洗干净自己沾满食物与眼泪的手然后重新来过,她第无数次这么做了她用了肥皂洗手液和樱花味的护手霜,她第几千天无意间扫过镜子看到自己贪婪肿胀肥硕的脸脑中只有砸烂它的欲望了。她永远数不清她有多少圈轮回了。

          她吐不出来,她只有等着肠胃缓慢的消化,消化她的罪恶和永存的囚笼。

          她挪到坐落在垃圾堆上的书桌前,肥厚的手从垃圾下翻出一支笔,她写道:

        我无力摆脱更无法对抗。它时刻在我身后,狰狞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旦有机遇,立刻扑过来撕咬所有我企盼已久的契机。

          支撑我辗转的,是我总以为下次会好。

          尽管“这次”和“下次”之间相隔了冗长悲喜跌宕以至于我以为我已有所改变的时光。

        每一个“以为”都是山石海啸,五雷轰顶。

        如此漫长。

          她站起身,收拾好装满了两大袋垃圾袋的食品袋,擦干净地板上唾液眼泪混杂的粘液,打开门,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飞快地悄声奔向垃圾房。

          她再次回到房间,锁好门。

          都清干净了,连同自己的痛苦。

          她清不掉自己的肮脏和贪婪。

          快要去上课了。她打理好一个微笑,打开写满笔记的课本。

          今天的她,也是个安静的好孩子呢。

        ——再迈最后一小步,她就能够如愿以偿地结束了。

          她坐在那里,臃肿僵硬的身躯没什么生命迹象却散发着丑陋的恶臭。房间安静得吵闹,静谧的嘈杂声吵到她耳鸣。她哭累了只剩下无声的抽噎,粘稠的咸泪让她数月未洗的衣服深了一个色调,熟悉的色泽让回忆突袭了她,束手无策——妈妈在洒满阳光的窗台晾衣服,整个干净的房间里都散发出她最喜欢的柠檬与薄荷的柔顺剂的味道。妈妈洗过的衣服总是那样平整清香又柔软,她小时候还为别的小朋友不小心弄脏了她的衣服蜷在妈妈怀里大哭过一场,她不能让妈妈的劳动成果就这样被玷污,当她抬头望见妈妈眼底深深的波纹和溢出眼角的笑意,她发誓要守护妈妈一辈子就像妈妈会永远对她微笑拉着她的手永远温暖一样。

          想着想着她又开始哭了,她开始怀疑眼泪是无穷无尽的,就像她的思念她的绝望一样。

          她以前不会克制流泪的,那时的她习惯把悲伤当作妈妈怀抱的酒窝。

          只要在妈妈身边,她没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

          ——下坠时胃里翻江倒海,对她来说这是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她眼前闪过妈妈最后一次来看她时她飞奔着扑过去的快乐。妈妈提着几大袋她爱吃的东西和为她准备的厚衣服,带着她回到临时租的精心按照她的喜好布置好的小家;她回忆起她第一次真正要离开家时亲戚们悲喜掺杂的祝语。她几年来第一次想起这么多人,这些随风飘散的人是她愿意与疾病挣扎数年的唯一缘由。

        只是他们都在她身边时她宁愿称之为“稻草”也不愿回馈以温暖。或者她其实是愿意的,她愿意倾尽自己的所有把妈妈给她的爱甚至陌生人给她的一个微笑都加倍奉还,好让她不亏欠这让她拼尽全力也无法去爱并留下的世间——可她一无所有,她甚至没有力气发自内心的微笑。

        拥抱是机械而冰冷的即使是和妈妈的最后一面,她所有亲切温暖的动作来源于童年仅有的几次真心快乐时的原样复制,她最后一次微笑发生在扭过头去冲进深夜的女厕所扭开水龙头嚎啕大哭声嘶力竭之前的一秒,她后来走出门看见妈妈递给她早就准备好的厚毛衣和小饼干,她拥抱了妈妈她不知道是否发自内心只知道这样她就可以躲进妈妈的视觉盲区再哭一场了。

        “不管怎样,你要记住你是最最重要的,成绩光环只是你的附属品,我们爱的只是你。”她现在忽然愿意相信妈妈,可能死到临头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转变的,从哪天哪件事开始对这一切的温暖都再也无感。又或许她其实一直是愿意相信的,只是她承担不起这份爱,她几年里一直在寻找妈妈不爱自己的蛛丝马迹,好让她走得无牵无挂——可她确实是想要相信的。

          对不起,妈妈。

          ——她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挂在了树枝上,她本能地抓住最粗的枝干,她眼底是万丈深渊。

          生死关头间她想要重新来过,她想回去找她的妈妈她还欠所有关心她的人一句感激,甚至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就足够。她忽然想到自己还年轻,她回忆起了太多她想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

          ——她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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