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贺郎的时候,他一个人经营一家伞铺,生意平淡,勉强够维持生计罢了。我曾问他,伞铺生意不好,为何不去卖字画?依他的水准,字画成就远超当世许多才子。
他道,伞铺是祖上留下来的,他不能抛弃这份家业。字画之类,单纯作爱好挺自在,倘若去换钱,便失了本味。
我后来才知道,他出世起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父亲原本和他一起经营这伞铺,却也在他十五岁那年离世了。他的手艺比父亲好很多,伞铺生意也比之前体面很多。
我那时想,其实他才是最知晓生活的人。哪怕一天开着铺子,没有客人,他也会有充实的一日。他做生意,不过是另一种修行了,正如读书一样。
我喜欢看他做伞,那种认真专注,像是精心雕琢什么艺术品。不过,经他手里做出来的,也果真样样都是艺术品。那次我又看着他做伞,他忽然将画笔递给我,“沈姑娘可愿一试?”
我有些羞怯,接过笔便小心翼翼地填色,怕自己画工拙劣,毁了他的伞。可没想到,我画完时,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睛,他看我的眼神竟然也透漏出同样的专注。
霎时便觉面颊发热,急忙背过身去,道:“今日不早了,公子也该打烊了,小女明日再来求教。”
回府时,我将这些悉数告诉婢女梅儿,她竟然大笑道,“我家小姐这是害羞了呀,莫非对贺公子有意思?”
“你……休要乱说!” 我摸摸双颊,心里念道,难道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之说吗?
每日借口去集市逛逛,父亲母亲倒也不阻拦,只是哥哥最先说了句,原先记得你时常闷在屋里看书,如今怎么突然好走动了?
母亲忙替我说道,是早该走动走动,不然身子骨也不会这样弱,你出门记得将外衣披好。
我原想那些才子佳人的美谈只应出现在京剧昆曲里,徒徒惹得观众生羡罢了。偏偏就这样巧合地遇到了贺郎,使得我知晓人间还有另一种滋味,那大约就是男女之爱吧。
在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才第一次彻彻底底走出家庭带给我的束缚,走出礼法里对女子的苛待。因为他待我,是自然而然的随和亲切,会很认真的听我对事物的理解感悟,还会毫无拘束地针砭时弊。
日子就这样美好而又平静得过去,我以为一切都会这样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那天我说,“贺郎,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好吗?”
他拿着画笔的手抖了一下,抬头来对我温柔一笑,“当然好,只要如儿不嫌委屈了自己。”
我把手放到他手上,“哪里有委屈,贺郎待我这样好,是卿如的福分才是。”
可是我没想到将这些告知父亲时,他的反应会那么激烈。“不可能的事,我堂堂沈府,怎可与一个做伞的穷小子联姻!”
父亲第一次声色俱厉地同我说话,但这仅仅是我本本分分在闺中这么多年来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年幼时父亲让我学什么,我就会学得出色,让他高兴。那时的我,并没有多少心思是留给自己的,总认为父母所教,只需听从便可。直到我遇见这一生唯一想去争取的东西,可是他们,没有听从我。
苦苦哀求了父亲许久,他才终于松口,但条件却是要贺郎在三年内功成名就!我知道他素来厌倦官场,因此对科举毫无兴趣。否则凭他的才学,早该声名大噪。
我心里怨父亲的苛刻,却也再求不了了。没想到贺郎居然答应得干脆,那时适逢边境受扰,他便从军去了。我知道,因为战场虽然凶险万分,却也是最容易建功立业的地方。
临别时他说,“当初答应要为你做一把极好的伞,这是我特意在万竹山寻的一株好竹,你先照料着,等我回来,就为你做。”
泪水忽而落下,双手接过那盆翠绿的竹,颤抖着声道,“那你,可得早点回来,一定要平安!”
他点头,俯身为我擦泪,他的手指细长而光洁,触到我肌肤时又是那样温柔舒适。我很难想象,这样一双灵巧的手竟然要拿起兵戈,去那无尽血海中搏杀。
他要走了,他转过身去了,他离我而去了。
“澈文——” 我用力地喊了一声。
他转过头了,停下来,看着我。
“我会一直等你的!” 此刻,我只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他腰间的配饰,随着他哪里都行。此生非君不嫁,这是我今生的承诺。
哥哥说,这小子有勇有谋,会有成就的,不必担心。
可我哪里担心的是他能不能建功立业,我只要他平安,平平安安地回来。
怕父亲改变主意,所以那段日子我不让自己表现出太多异样,反而比往常更加孝敬父母。唯独看到那盆竹的时候,心里又一阵子酸楚涌上来。
可是这样,也会让父亲烦心。他私下里差人扔这盆竹子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好在那些下人都和我关系不错,总会告诉我地点,我好去寻回来。
独独有一回,竟然给扔下了山崖,还好山不高,坡度也不算陡,我小心翼翼下去,只是摔了一跤,却也没什么大碍。每次寻回,总要在心里念一遍贺郎,你一日未归,这盆竹就不能有丝毫损坏。
直到慕容家的聘礼堆满了堂前,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夜,父亲将鲜红的嫁衣送到我房里,苦口婆心地说,“如儿,现在父亲官场上颇不得力,而慕容家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此次提亲,他们更是诚心实意,你若嫁过去,以后的荣耀享受不尽啊!”
“爹您怎可出尔反尔,您知道女儿喜欢的不是荣华富贵……”
“如儿!算爹求求你,此次联姻对沈府关系重大啊,你想想爹此次若拒绝,以后朝野上还能有出头之日吗?!”
我知道了,我这个素来高傲的父亲,第一次肯来求人,求的只是他的前程。原来辛辛苦苦地培育我,不过是做一个精美的政治工具罢了。
“好,我答应。” 我的手触到那件鲜红的嫁衣,指尖就感觉到了人世的至冷。那颜色更是刺痛了我的眼睛,想起此时此刻那人还在战场上厮杀,目光所及处也是这样一种颜色吧。
活了十多年,我终于做出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决定,任何人都再也无法干涉我。这一次,我的命完完全全在我的手里了,我说过,此生非君不嫁。
痛觉到来之时,我只觉得轻松,贺郎,我说的……我做到了。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沉沉地睡去,再也见不到了那人。直到有一天,朦胧中似乎听见女子的挣扎哭喊,反应过来后又仔细去听,却听到她哭着喊出我的名字,她说:
“卿如,你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吗,有个仙人一般的男人数十年如一日地爱着你。哪怕我只做你的影子,感受了那么微薄的一点点爱,已经觉得好知足好知足。”
她说的那个男人是……贺郎?可是我已经离世这么久了啊,他为什么还不肯忘掉呢。
女子的声音弱了下来,忽有一瞬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出来,一番痛苦之后,我竟然出来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躺在地上的这个女子,她的面貌竟然和我有八分相似,而且周身好似有仙气萦绕。
我正想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一团巨大的光束就带着她一闪而逝,让我吃了一惊。我小心地在这里踱步,脑袋里却不断涌现很多不属于我的记忆。
就像看戏本一样,自己不管再怎么代入进去,始终是个旁观者。仔细想了很久之后,我知道了刚才那位女子所经历的一切。
突然听到外面有声音,似乎很熟悉。紧接着就看到通道里有光束射进来,随后的是急切的脚步声。
“子竹—— 子竹—— ” 那个男子正大声呼喊着一个名字,声音里却无处不是担忧和惊恐。
他看到了我,立即愣住,良久才道,“卿如,是你吗?”
我多想告诉他是啊,贺郎,我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次。可是事实告诉我,我已是个不存在的人了,不要再怀揣任何不可能的希望。
于是我说,“公子别来无恙。”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脚步却是颤抖着的,那眼神早已经不是当年看我那般清澈温柔,却足以让人心疼得流泪。
“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辛苦你了。” 我说。
“比起你的牺牲,我所做的微不足道。” 他又伸出手为我擦泪去,却被我一把抓住,“你的手……怎么会成这样?” 我的泪愈加挺不住了。
这满是刀疤伤痕的手,已粗糙到了各种地步。
“对不起,我这双手,再也做不了伞了,答应你的,也没有做到。”
一个手艺人丢了手艺,怕是和做母亲的失去了孩子一样痛苦吧,可是他毫无怨言,仅仅是觉得亏欠了我而已。
“子竹,是你现在的妻子吗?”
他点点头。
“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爱你,你也不要因为我,而不敢表达自己的真心。”
他正要开口,我又说:
“贺郎对我的恩情,已经足够了。这样固执,反而对你我都不好,我不怕轮回之苦,却不愿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直留有心结。”
人世终究不允许我过久的停留,又感觉自己要消失在时空之中了,他抓着我的手,却一转眼只剩了空气。
子竹啊,我又何尝不羡慕你呢?但是这一面,我已经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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