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日去拜见祖父,我作何打扮为合适?”穆远歌此刻的心情,用澎湃来说太过单一,可若不用澎湃来说,又拗不过她心中那奔腾的血液。
知晓自己真实身世已有数月,她对于“苏沐”二字,对于自己真实的名字“苏澜远”,从心而发的认知还太少、太浅薄。直至昨日母亲说要带她去见祖父苏君兰,要让他们祖孙相认,而因缘巧合之下知晓自己亲生祖父就是那日曾在她独自一人崴脚之时助自己一臂之力,之后又和自己相谈甚欢的慈祥老人家,她这才对“苏”这个姓氏,和“祖父”这个身份,有了实感。
母亲于昨晚入睡前告知此消息,她于是一夜辗转难眠——心里类似期盼、类似憧憬、又有一丝弱弱的怯弱,但又有强大的欢喜,各种繁杂的情绪狠命地在她心里、脑里冲撞。
她在想象,祖父那人,真正相认,是还会如初见时一般和蔼、易亲近、博学又温和吗?
她在思考,“苏”这个姓氏,于自己分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的空白,如该何填补呢?
她这一夜几乎都在想象着,于第二次见到那位老人家,自己要有怎样的表现——要穿什么衣裳,要说什么话,要问什么问题,要了解当年的什么事情,要..........
殊不知,亲缘,血缘,就是这世间最亲密的连接——
“澜远,走近来,给爷爷看看.....”苏君兰抑制不住地哽咽,当年独子去世一夜华发的银丝,仿佛都在颤动。
这就是他的孙女。
他的儿子,苏沐苏南愚的亲生女儿,苏澜远。
丫头孟微擎,给他苏家留的后人。
他的亲生孙女,苏澜远。
苏君兰此刻的心情,几乎可以用“杂乱无章”来形容。
这位曾经位极人臣的前君上身边最受信任的军机大 chen,此刻,满头的银丝不再一丝不苟,眼泪浑浊了面容,他感觉呼吸不畅,可四周分明是空气通达之地。曾经因为独子猛然因奸人迫害致死而不再发光发亮的眼,此刻迸发出这混混沌沌的二十年都不曾有过的混杂着迫切和动容的光芒——这光芒,似是能穿越二十年的糟粕岁月,打破所有不得已,甚至这光芒还能舞刀弄剑!!把当年那些奸人、歹人全部斩于此刀剑下!!而这光芒,还是一种力量,一种过去那痛苦又充满褶皱的二十年从未有过的光鲜亮丽的力量!!
呵,真是老天有眼!!
他苏君兰一生救国为民,忠心服侍和辅佐前君上,一生兢兢业业,虽不说一步不错,可他敢拍胸脯保证,他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惠景国的子民,他所批阅的每一封奏折,利益取向都是为了凤洲人。
如今,在他暮年之时,还能见到如此活生生在他面前唤他“爷爷”的孙女,何谈不是此生最最幸运之事?!何谈不是英年去世的儿子,留给他在人世的念想??
远歌亦是动容的,这仿佛是血缘带给她的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此刻站在自己亲生祖父面前的她,全然忘记了前一晚的各种纠结和计划,只有一种念头生根,就是靠近。
靠近眼前的老人。
靠近她的祖父。
靠近她的父亲的父亲。
靠近这位眼含热泪,对她投以热切、期望、感动又汹涌澎湃的眼神的,这位用颤动的手,绘制了穿越二十年的亲情的老人。
孟微擎知晓二人的激动之情,只好从旁推动——“叔,澜远,你们暂且坐下,喝口茶,有话慢慢说。咱们呀,有的是时间。”
“孩子,你妈妈,是怎么形容你父亲的?”苏君兰深知当年苏沐和孟微擎的感情甚笃,却也好奇,孟微擎会怎样在孙女面前谈起作为她亲生父亲的自家儿子。
远歌莞尔一笑,那笑容是俏皮的:“爷爷,母亲给我讲述了许多父亲的故事,包括父亲在陆桥大学的风光事迹,他们两人在Y国时的日常相处,父亲的个人爱好.....但,今日我想知道的,是“苏”这个姓氏的意义。于您,于父亲,于母亲,甚至于我的,意义。”
这句话,是惊到了苏君兰的,同样,也惊到了孟微擎。
但少倾,了解远歌的孟微擎便放下了心中的惊鸿,和缓开口:“澜远,今日我和你爷爷,最想让你知晓的,其实不过就是“苏”这个姓氏的意义,于你的意义。既然你自己领悟到了,倒不失为我们的惊喜。澜远,我先问你,你觉得,父亲于你,是什么意义?你,可以大胆评论,可以不忌讳谈论穆重林。”
说这话时,孟微擎眼神试探苏君兰,得到苏君兰的认可和微笑。
“穆重林,自幼时我便与他相处甚少,我只知,他在外一人操持蕴虞苏,辛苦劳累,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他性格并不外放,言语不算多,在家也大多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不过,我幼儿时期,他倒总是一副慈父模样,耐心哄我玩玩具,耐心调解我与两位哥哥的矛盾。并且,他并没有重男轻女,也或许,是因为他重视母亲的原因,所以并没有偏心于两位哥哥。相反,小时候有啥好吃的好玩的,他总是愿意先给到我,因此,二哥还总是与我起些小矛盾。”远歌的回忆,时断时续,她讲述得缓慢,偶尔喝一口茶,眼神偶尔落在苏君兰身上,偶尔落在孟微擎眼里,偶尔又望向远处的某处风景。
她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剖析关于“父亲”二字的意义,是有助于自己认清,她真正的,那位素未谋面,却终究会影响她一生,也给予了她生命的那个男人。
于是,远歌格外认真,甚至于格外仔细小心,她想,这是她晚了二十年,也隔了一个阴阳,要去真正认识那位,父亲。
她的,生身父亲,苏沐。
“南愚的性格,也算不得外放。”孟微擎小声接话,苏君兰嘴角有微笑,也开口:“好小子,估计他那辈子,也就跟丫头你絮絮叨叨最多了。”
远歌轻轻咬一口枣泥糕,说是父亲苏沐最爱的点心。
这味道,甜而不腻,缓缓在口腔里化开来,充斥整个心脏。
忽然苏君兰眉眼一动,“澜远,来,跟爷爷来书房,爷爷来教你写写咱们的姓氏。”
苏家的书房,敞亮,大气,装饰简单。
四面墙有三面都被各类书籍占据,满满当当,全是从古至今,名扬中外的各种书本。正中一面则是苏君兰手写的一个匾,只有两个字:身正。
牌匾是木质,“身正”二字是当年苏沐出生时苏君兰亲手一笔一划刻上的,字体正楷。
苏君兰在书桌前拿出自己日常练字的一套家伙,一边解释:“当年你父亲出生,我对于他只有一个愿景,便是端正做人,做一个身子、影子都正正当当的人。莫管其他学识成就,我就求他做人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苏家老祖宗,因此,特在他出生一百天时亲手刻下“身正”二字。”
说着,远歌已在心里跟随着自己的笔画描摹了一遍祖父给父亲的一生墓志铭。
“你来。”说着,苏君兰便亲自执起孙女的手,在一张白净的宣纸上,缓慢而郑重地写下一个“苏”字。
心灵,是震撼的。
仿佛,有一双不得法的手,在拨弄琴弦。
远歌的心,随着那不规律的拨弄,一下,一下地钝痛着。
呼一下,又变得轻快地跳动。
耳边,是祖父和缓而铿锵有力的声音,穿过了那位名为“苏沐”的男人,从二十年前的光阴前,伸出手,告诉一位苏家的后人:““苏”字,一横长,我们,正衣冠,欲戴此冠,必先能承其重,因此,我们需要左右手辅助这一横长,就是“苏”字一横长上的两撇。做人,身正,身子正,影子正,正,须有力,因此“苏”字下面一“力”字。一辈子,穿过重重荆棘,除却努力,不可能不流血不流汗,因此,伴随“力”字的,就是两点,而血,汗,我们都不怕,并且,我们要感谢那些给予我们流血流汗的经历,因为那些让我们成长,让我们强大,让我们足够有勇气和方法面对一切的可能。”
苏君兰的声音,此刻已不再颤抖。
他深深记得,约三十年前,有一同样年华的翩翩少年,闪烁着和眼前少女同样风华的一双瑞凤眼,连眼窝都是同样的形状——那里,装了苏家少年对未来的一切期冀。
那是,眼前少女的父亲。
那是,他的儿子。
他们,同样姓苏。
自己同样告诉他们:做人,身正。身子、影子,都要端端正正。不求学识成就,但求对己对人无愧于心。
此刻眼前少女郑重开口:“正衣冠,做行为端方之人。欲戴此冠,必先承其重。一生兢兢业业,刻苦努力,不惧血汗。漫漫人生,求身正,求心明,无愧于心。”
一瞬间,泪,湿了苏君兰的眼。
是。
正衣冠,做行为端方之人。欲戴此冠,必先承其重。一生兢兢业业,刻苦努力,不惧血汗。漫漫人生,求身正,求心明,无愧于心。
便是,“苏”这个姓氏的意义。
他的孙女,苏澜远,已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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