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极简主义——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来进行概括,于我而言就是:让技术成为工具为我们所支配,而不是让技术支配我们自己。
我从小就非常非常喜欢读书。与其说喜欢读书,不如说是喜欢“阅读”这个行为。相信很多人小时候都曾和我一样,哪怕是药品说明书上不明就里的禁忌反应和药品说明,都能够激起我极大的阅读兴趣。小时候的我最喜欢的两个地方,一个是一角书屋,一角钱就能租一本书看一天;另一个就是新华书店。阅读于我而言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真实世界”相区别的“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里我的好奇心的得到了极大的餍足,我感到了一种“自由”。
作为千禧一代,我们这一代是幸运的——我们在互联网大潮中出生,我在很早就接受了“电子阅读”的设定。小学的时候我有了自己的第一个MP5——这个名字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可能已经很陌生了,但它是我电子阅读的起点。MP5+网络小说提供了极大的可阅读量,让当时我新奇又痴迷。我几乎每晚都在上床关灯之后,偷偷打开自己的MP5,打开其中的一本超长篇网文开始“扫书”。电子阅读营造的“新世界”是纸质阅读的衍伸甚至超越。
但是我们这一代又是不幸的——我们随着高技术的发展出生成长,因而几乎很难意识到高技术对我们的真正影响。我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那个在被窝里偷偷看小说的我,在自己人生珍贵的少年时期,阅读了海量的无意义内容。这些超长篇的小说,既没有水准,又没有营养——千字一章节的日更,一目十行地浏览,网文是真正的碎片化阅读的起点。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电子屏幕的技术进步,为我们带来了电子阅读,却也杀死了我无可计数的时间。技术进步给我们带来的除了便利,还有更多隐蔽性极强,我们根本不会意识到的危害和隐患。
计算机和图形化显示带来了互动游戏,超文本传输协议带来了互联网和恒河沙数的网站,PageRank算法带来了搜索引擎,社交和金融催生了线上社交和电子支付,电容屏和移动网络催生了智能手机和APP,网络技术的发展带来了更高的带宽,也让交互和阅读的维度不断提升——从文字,到图片,再到视频,下一个会是谁?游戏?传感信息?还是所谓的物联网的万物互联?
奥德赛 所有的一切技术进步都在为“新世界”添砖加瓦——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人类自己的确成为了造物主。但我们创造了技术,却也越来越依赖技术,越来越被技术所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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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动游戏的设计者们在形式各异的游戏中设计了一个又一个的斯金纳箱,吸引以十亿计的人来游玩和付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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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文本传输协议近乎神谕一般契合着人类精神世界发散又懵懂的特性,每天有数十亿人在各类网站上消磨着时间进行着无意义的碎片阅读:或许的确存在着“有意义”的知识或社交,但当你想要从搜索引擎中查找什么,却在十分钟后迷失在一个又一个标签页,忘记自己为何出发的时候,在恼怒自己之余,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诱导和愚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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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引擎和超文本传输协议为“新世界”开辟了极其广阔的疆土,为“新世界”带来了巨量的关注与流量,也催生了精准投放的无数线上广告;线上社交杀死了线下社交,脸书,推特,微信,QQ,微博,各类强社交或弱社交的线上社交平台,给了人类这种社会动物营造出了一种假象一般的社交满足,人越来越适应“新世界”的社交语言,却在真实世界更加冷漠,更加难以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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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子支付让物流行业飞速膨胀,在快递小哥日夜不停在城市中和城市之间奔走的时候,同一时间发生的是日益萎缩的实体购物,是御宅族的迅速扩大,紧接着就是二次元等亚文化封闭圈子的迅速发展和抱团式狂欢,“投其所好”让“新世界”变得对所有人都不可或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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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容屏和移动网络不仅仅定义了新的电子消费品类,更让我们能够全天时,全天候,全地点接入“新世界”,移动互联网和手机APP几乎能够满足人的一切需要——不管这个需求是来自真实世界还是来自“新世界”。移动互联网是一个关键的节点,是我们的生活重心从真实世界向新世界转移的里程碑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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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线网络技术从2G发展到5G,更大的带宽让“新世界”更加丰富,从盛极一时的论坛bbs,再到图片社交的Facebook,Ins,再到短视频的TikTok(抖音),快手,还有未来我们还未曾预料到的新内容形式……
所有的一切,高技术产品发展的一切的一切,都在试图将你从现实世界抽离。所有的2C的应用,工具,平台的开发团队都在疯狂追求着用户黏性,平均在线时长,月活跃度,以及付费比例。无数高学历的工程师设计师程序员的聪明才智拼命运转,想要让“新世界”在你的生命中取而代之。
高技术产品是人类的伟大创造,是我们用最接近神的智慧创造出的伟力。它是神灵一般的造物,又充满了迷人的危险。在人类历史进程的航线上,它们就是在西西里岛终日歌唱魅惑众生的塞壬女妖。我们用火摆脱蛮荒,用各种工具捕猎,纺织,建造。我们创造了交通工具出行,创造了文学和艺术来启迪智慧——我们创造的一切都为我们自身服务,而高技术却裹挟了我们。我们从利用它变成沉溺它、痴迷它。它体态婀娜,姿容娇艳,它的歌声天籁一般悦耳,让我们不自觉地环绕在岛边逡巡不前,不曾意识到海面下危险的暗礁。
在我们为自己创造的新的精神世界里,我们应当认识到,当人类失去了现实的重力,失去了躯体的限制,我们的确感受到了自由,但同时也对生活失去了“实感”和“方向感“。我们被碎片化阅读的洪流淹没,却没有办法在洪流中抓住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我们在微博,知乎,B站,今日头条,Tiktok消磨着自己的时间——技术的诱导让”下拉刷新“变成了我们无意识的动物性行为;我们用评论来表达想法,用“点赞”和“支持”按钮表达态度,我们打出了一串“hhhhhhhh”,却在现实世界面无表情;我们一次又一次呆呆着望着电子屏幕不知要做什么,却又不愿关上自己的电脑和手机,好好体会自己身边这个真实的世界。
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不幸。
对技术滥用的反思当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事情。我们向前追溯,马丁·海德格尔曾忧虑打字机会重构写作的意义,“将人们的手这一至关重要的要素抽走了,而人们完全感受不到这种抽离”。这种隐形的抽离是技术的的滥觞。而天主教特拉普派修道士托马斯·默顿在上世纪40年代末,就精准描述了过度技术的影响,“当然,照这样看,电视也许会成为对沉思的一种非自然的替代品,人们会变得懒惰迟钝,完全服从于那些粗俗的图象,堕入一种亚自然的被动接受状态,而不是升格,积极地汲取理解与爱。”
《失控》的作者,连线杂志创始主编凯文凯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去科技化的生活。他在《科技想要什么》中将技术描述为一种生物,一种主动式的,存在交互性的事物——这个判断是超越性的,在所有人默认技术在为我们所支配的时候,技术已经悄悄反客为主,利用着我们身上动物性的弱点,反过来支配了我们自身。在公共的媒体话语下,我们也能够看到一些对于沉迷手机,沉迷电子设备的反思——但这种反思依然流于浅薄,并且也渐渐被人遗忘。
塞壬 我们如何对技术的使用保持警惕?在古希腊神话中,只有两个人安全通过了塞壬海妖的歌声——一个是阿尔戈英雄中的俄耳甫斯,他弹奏竖琴,让塞壬为之倾倒;另一个是特洛伊战争英雄奥德修斯,他让海员们白蜡封耳,将自己绑缚在桅杆上。这或许是两个可行的思路:要么用可控的技术来对抗不可控的技术;要么白蜡封耳,与科技构造的新世界相隔绝。因噎废食地自绝于时代当然不好,但是当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技术愚弄时,早早抽身理所应当;另一方面,作为科技的从业者,我们理应有意识、掌控技术滥用的自觉,并且用好的技术来对抗它。
而我们也面临着新的问题:什么是好的技术和产品呢?我想我们应当从产品设计的反方向来思考:当产品不断强调用户黏性,在线时长,月活跃度,付费比例的时候,那些“随用随取”的低黏性产品,那些没有诱导点击,没有利用人的重复行为,没有用打卡奖励来诱导上线,不用斯金纳箱诱导付费的产品,就是好的产品。
为什么我们要摆脱高技术产品?这个标题或许说的有些偏颇,我们要摆脱的是那些支配诱导我们的高技术产品才对。但我希望这篇文章是一个警醒,一个启发,甚至是一个战斗的檄文。我希望我们能够对技术的本质有更深的认识,对于从业者而言,我们更应当去关注推动那些好的技术——让我们更加关注真实的世界,对我们产生润物细无声的推动和影响;我希望我们能自发自觉地与存在诱导倾向的技术进行对抗,为我们精神的自由抗争。
在技术向前飞奔的时候,在高技术产品给我们的选择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或许更应当保持对技术的极简主义,用自我的尺度来衡量对技术产品的需要。技术或许的确无罪,但我们身上都有原罪;用技术营造的“新世界”并非不好,但我们的双脚,依然要在真实的世界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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