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缘与劫🌸(下)

缘与劫🌸(下)

作者: 律叶子 | 来源:发表于2019-04-13 23:46 被阅读0次

    一日,家中了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人。

    “鄙人张苏文,留学法国习画,仰慕薛先生,前来拜访。”

    “您先请进,飞彧马上回来。”

    他与她攀谈,儒雅而热情。

    “您这身洋装很美,上衣是大红底,明黄花,长裙是明黄底,大红花,像一株百合,雍容华贵。”

    “张先生过誉,不过是柴米油盐的主妇罢了。”结婚十年,习惯了作灶下婢,“卿若百合”的比喻尘封太久,几近遗忘。

    “您虽不施粉黛,却难掩高贵气度,真可谓淡极始知花更艳。”

    飞彧回来了,她匆匆离开客厅。她怕被张先生眼眸里的火焰灼伤。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此生嫁给飞彧,旁的人都成了过客,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尔后,张先生寄来一封长信,情意脉脉,表明心迹。

    她只复他一行字:先生一何愚,罗敷自有夫。

    不久,百珍和飞彧回南京去了。

    载誉归来的飞彧如日中天,任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主任,日子似是苦尽甘来。

    满街银杏的时候,姑母病故,她回济南省亲奔丧。因着飞彧盛名,衣锦还乡,当年那出“假丧”也淡成茶余饭后的笑谈。市井之人眼薄,记性也不大好。小城姑娘问她东京和巴黎的模样,她竟记不真切。东京只有家徒四壁,巴黎只有半纸情信,其余,都是飞彧。

    正说着,便来了信:快回南京吧。你再不来,我要爱上别人了。

    南京的冬天凄凄寒寒,不比北方摧枯拉朽,只是清冷,冷得黯然惆怅。薛公馆依然,银杏落尽,乌鸦泣枝丫。

    她见到“飞彧之恋”的女主角,礼多慈。

    飞彧的画库,满屋满室都是她。柳叶眉,瓜子脸,弱不禁风的寡欢。她只觉天旋地转,绮丽的颜料如刀似剑,手刃她的心。

    她晕倒在自家画室。

    醒来,飞彧坐在床前,小心翼翼地讲:“大夫说你患了猩红热,需要静养。我请假陪你。”

    她漠然地看着他:“我要吃冰糕。”

    “好,我去买。”

    他一走,她就泪如雨下。腊月的南京天寒地冻,哪有冰糕卖,何况她在病中,忌生冷。

    他对她已不是爱,是愧。

    初春,礼多慈送来百棵枫苗,名曰点缀庭院。我知其用心,便令佣人折苗为薪。

    飞彧得知,默不作声。到底是心怀鬼胎,处处赔着小心。

    绝望日渐蚕食她的爱意。她向来聪慧,却不知自己何罪之有。抛弃锦衣玉食,陪他颠沛流离共患难,略无半点大小姐脾性。她不是抱残守旧的封建女人,逃婚,留洋,学外语,打扮入时,社交得体,燃尽生命去爱他,到头来,仍逃不过糟糠之妻的弃妇之命。

    她败给了谁?

    踏入礼多慈宿舍之前,她料想多慈是惊艳的。

    可是,当她面向她,心里却是更深的凉意。

    “礼小姐,我是薛先生的爱人。我来,只有一句话:请你自重。”

    她眼里怯意浓重,怎会如我当年赴汤蹈火。

    多年后,她依从父命,嫁与他人,倒也应了我的猜想。

    论及容貌、家世、胆略,礼多慈无不在我之下,更比不起我与飞彧十余载相濡以沫。可偏偏是她,毁了她的婚姻。

    她败给了人性。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她的丈夫又开始了热恋。

    他摘下刻有“紫嫣”的戒指,换上镶红豆的黄金戒指,题着“大慈”。

    她问他:“你每爱上一个姑娘,就会换一枚戒指吗?”

    他不言语。不在乎,连掩饰都懒得做。

    恩情似流沙,一点一滴流逝。她想挽回,却只能坐以待毙,无力回天。

    在生命无边的僵局里,进退两难。

    分居后,他带礼多慈去了桂林。

    为讨好礼父,薛飞彧登报声明:兹证明薛飞彧先生与段紫嫣女士脱离同居关系。

    弃之如敝屣。

    她回想自己十八岁,义无反顾地私奔,于彼落魄时不离不弃,终了只落得“同居”之名。连被抛弃都要妇孺皆知,满城风雨。

    她的高贵揉碎在市井人的舌尖,低微如尘,狼狈不堪。

    张苏文再次登门。一别数年,他身居高位,已无少时莽撞。

    “张先生还画画吗?”

    “俗务缠身,鲜有闲情逸致。上次你我欧洲见面,我曾画一幅百合,现终得机会送与你。”

    “张先生有心。彼时气盛,负了张先生一片心意。”

    “我只想今后在旁照顾你,莫让风雨残了一株百合。”

    千疮百孔之际,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把苏文所赠百合挂在客厅,旁边是薛飞彧与她脱离关系的声明。女人易为情痴,须时刻警醒,年华易逝,疮痍永在。

    她绝不回头。

    果不其然,几年后,薛飞彧叩响她的门。

    深情款款,自说自话。

    “我那时年少无知,漠视卿之深情。”

    “如今已和礼小姐断绝来往,再无羁绊。”

    “人们说命中注定,我不信。这些年周游列国,方知我心下最惦念的,不过你一人而已。始信命中注定之辞。”

    “既非圣贤,孰能无过。十多年相守,你竟无一丝眷恋?”

    “我潜心悔过,想与你重修旧好。紫嫣,平生无所系,唯独爱百合。”

    “……”

    句句直抵我心。多年夫妻,他太了解我的软肋。

    可是心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冰释不易。

    她指着墙上那纸声明,冷若冰霜:“破镜难圆。”

    薛飞彧离去。悲伤排山倒海地吞噬了她,她终于病倒了。

    病床上的一个月,她常自问,倘若给彼此一个机会,会否有不同结局?她的满腔勇气,当真被岁月耗尽了吗?他真心悔改,她初心未变,不如重归于好。

    没等她病好,薛飞彧的启事又见了报:兹证明薛飞彧先生与段紫嫣女士脱离同居关系。

    同款启事再度登报,她心里没有震惊,只有可笑。

    “我该是欠了你几世情债,值得你三番五次中伤。你娶新妻,与我何干,何必示威般昭告天下?声明早年已发,如今又费口舌,何必!”她对自己说着。

    他负她,她沉默,护他声誉,只换来他一再欺辱。

    她忍无可忍,一纸诉状,对簿公堂。向薛飞彧索赔,一百幅画,四十幅古画,一百万元。

    他自是输了官司,只得赔付。

    你不念旧情,我段紫嫣绝不会屡屡忍辱苟且。

    至此,她与薛飞彧算是彻底恩断义绝。

    八年后,他逝世,听说还揣着她当年节衣缩食给他买的怀表。

    或许只是某种凭吊和怀缅,不是爱。但她却还是垂了泪。

    苏文见她落泪,问她是否还对薛飞彧念念不忘。

    “这些年我们朝夕相处,算什么呢?”他声音里有凄凉的意味。

    “苏文,等我六十岁,我就嫁给你。”

    天不遂人愿。我五十九岁时,我们分开了。

    苏文写回忆录,没有一字关于她。她不怨他。

    他伴在我万念俱灰的时辰,借着他的半星温暖,我才涉过命运的深寒。对他,她只有感念。

    分手十年,他病危,她去医院探望。他意识已模糊,只说:“百合,百合。”

    《圣经》上讲,上帝即是爱,宽恕不可宽恕之人,并且爱他。

    可她做不到。

    于她而言,飞彧的伤害不可宽恕,可以忘却,无法原谅。

    对于世事,她亦困惑。朱安三从四德,克己复礼,人道封建礼教毒害过甚。她等新女性私奔寻爱,留洋学习与时俱进,仍被视同草芥,成下堂妻。张幼仪包办婚姻不幸,孟小冬自由恋爱亦苦。阮玲玉出身贫贱遭嫌,于凤至大家闺秀亦未守得云开见月明。

    这是女人之过吗?

    说到底,世界是男人的,秩序皆由他们定罢。

    她太老了,老到想不通透这些问题。她大约会背负这一生的迷惘,离开人世。

    临终前最后一瞥,她看到了床头那张画。苏文的《百合》挂于客厅,床头的这幅,是她十八岁那年,飞彧送她的《百合》。正如她这辈子,苏文只是过客,飞彧才是归人。


    改编自《蒋碧薇自述:却道海棠依旧》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缘与劫🌸(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bhvdw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