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该叫他什么。我和这位亲戚不太亲,所谓的亲戚关系也不过是硬扯上的,真的细算起来,他是我爷爷的弟弟的儿子的媳妇的哥哥。我这么一说,估计谁看了脑子都得发会儿昏,所以我就只叫他亲戚了。我是亲眼见过亲戚的,就在他家那三间俗气又雅致、杂乱又整洁的瓦房里面。
我是记得还蛮清楚的,虽然我这脑子总是记不住东西。那天是大年初二,我在我姑家,一大早被她叫起来,说是要去拜年,本来我是不想去的,但是想到留在房里要一个人度过无聊的一整天我这心里就不住的发慌,无聊是多么可怖啊。于是我艰难的从温暖的被窝爬起、穿衣、洗漱,光鲜亮丽的走出门,坐上车,我听着车里的音乐,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啊~我不禁要歌颂,多么美妙的一天啊!
车子继续行驶,从开阔的大路驶到了盘山公路,一圈一圈又一圈。此时我开始疲倦,想要睡个回笼觉却因胃里阵阵的泛呕而不得,我只得蔫蔫的将头靠在窗户上,一阵一阵的忍住这令人厌恶的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的与这种感觉挣扎着。我开始期盼着路的尽头,绝望而又萎靡不振的。驶过了盘山公路,接之而来的是乡间崎岖颠簸的土路。摇晃的车身伴着泥土的气息,只可惜此时我是不能用芳香来形容这乡间的泥土气息了,若是刚出门,在我感觉一切都舒服之前,我想我是可以的,甚至可以大放厥词的赞美一下这泥土,这乡野气息。但现在,在这令人作呕的反感中,泥土也是肮脏恶心的。我无力的厌恶的看着这万恶的令我遭罪的小路,我看,还是继续挣扎吧,什么苦尽甘来否极泰来都是幌幌,不过是人自己对来路不自信对往路太迷茫时的自我安慰而已,最坏的过去了不是还有更坏的嘛,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啊,还是有个心理准备比较好哩。在理所当然的情况下我最终没忍住那强大的由胃里始发的影响到我全身的令我恹缠的呕吐感,一次,两次,三次还是几次,这我倒没能记下来,反正我是吐了几次才终于由远及近的看到亲戚家,才终于由隐约朦胧到清晰明了的看到孤山岭里的那一户人家。
在经历了痛苦难熬的路途后,亲戚家终于逐渐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房子被田地围绕着,田地被大大小小的山圈养着。房子四周没有院墙,只在周围种了一圈石榴树,房门的正对面是两棵皂角树,两棵皂角树之间隔着约莫六米左右的空子,正好当了大门,只不过是没装门的大门。我蔫蔫的趴在车窗上这么看着,眼睛里的景象就像一幅画,竟在我无神的眼里透出一丝光彩来,于是乎又有了一丝美感。
车子驶进了院子,一间破旧的瓦房屋出现在眼前,在瓦房屋的旁边还有个矮矮小小其貌不扬的草棚灶屋,这可真是大煞风景。瓦房屋不大不小不高不矮,房上的瓦歪歪扭扭的耷拉在房顶,房体乍一看总让我不得不怀疑当初修房子的时候这泥瓦工是不是还醉着酒,以至于整间房子都给人一种慵懒的醉态,不成体统。而一旁的灶屋怎么看怎么觉得一定是修房子的人修完泥瓦房后累的修不动了,于是三下两除二地那么随便一搭,就成了今天的灶房。院子里的东西虽然不多,但东一处西一处总给人一种杂乱的感觉。我虚弱的嫌弃这里的不成体统。
一下车我便坐到院子里的小矮木凳上让我虚弱的身体及我饱受折磨的精神得以休息,这么静下来看着这个院子,好像又并不是那么的杂乱,杂乱中仿佛又有着一种别样的秩序。院坝里除了堆放的一些杂物外还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旁摆着四个小凳子,阳光好的午后坐在桌子旁泡杯茶,一家人喝喝茶聊聊天也是惬意。但第一个可惜的是亲戚家连四个人一桌都凑不齐,因为亲戚家只有两个人。第二个可惜的是亲戚家虽有两个人却相当于只有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是亲戚的八十老母。 我就这么坐在木凳上,一动不动,唯独眼睛还充满了活力四处乱瞅,姑姑姑父则先进屋了。
待我缓过劲儿来准备进屋的时候姑父又出去了,原来亲戚不在家,在田里转悠,姑父是去田里找亲戚了。我跟着也进了屋,意料之外的是这间充满醉意的屋子里面却干净而整洁,给人一种温馨而舒适的感觉。房子构造很简单,总共只有三间,两间卧房,一间客厅。房内摆设也略显简陋,没有电视,没有电脑,进屋时不见人,只听得姑姑说话时刻意提高的嗓门。我寻声走进里屋,此时姑姑站在床边,老奶坐在床上,两人正手扶着手互相推让,听她们的对话内容和两双手一起握着的红色钞票就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了。人们总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厌其烦地演出着相同的场景。不同的人,不同的地点,相似的场景,重复的演出,并且乐此不彼。却又唯独一点,不同的人,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赋予它不同的性质,不同的意义。有种不同的韵味。我反复的观赏到这种情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又倍感厌倦,却逃不脱其中。
……
“阿姨,过年了还是表示一下心意,这个钱你就收着”
“啊?你别给我钱了,别那么客气,我不能收,不能收”
“你就拿着钱自己买点东西吃,你上了年纪也吃不了什么了就买点面包这一类软一点的东西”
“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钱你就收回去吧,我不缺钱花的”
“哎呀,阿姨,你就别推辞了,我们这些晚辈给你钱你收着就好了,都是应该的”
“啊?你别给我钱了,快拿回去,拿回去”
“阿姨,当初你对我们好,我们都记着,现在你老了,我们这些晚辈给你钱你也不要推辞了,钱你还是收着”
“我知道你对我好,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钱你快收回去”
……
我站在一旁,两人就这样你推我让的好一会儿后老奶还是收下了钱。姑姑见我进来叫我拜年问好后就把我晾在一边开始了她们之间大嗓门式的聊天。我则找了个凳子坐下,百无聊赖的发着呆。无聊是多么可怖啊,我也是蠢,我忘了无聊并是一个人,无聊是一个精神遇不到另一个能与之产生碰撞的精神。于是我就这么静静的静静的坐着,一边耳朵流进她们的声音,一边耳朵流出她们的声音。
“那他现在怎么样?也没有好?”
“还是那样,没有好,也不指望什么好不好了,现在日子也一样过得,其实这样对他也更好,也不求什么了”
“阿姨想的宽就好,只要人是好的,就算好了”
……
在漫长的等待中姑父终于回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男人,回来时两人脸都红扑扑的。男人看样子应该有五十来岁了,身高大概一米七,由于体型偏瘦,看起来显得很高。男人上身穿着一件破旧但干净的黑色棉衣,下身着一条黑色的充满褶皱的裤子,脚上一双旧旧的沾了些泥土的黑皮鞋。脸上粗糙又布满皱纹的皮肤显得十分苍老,但一双清明无争的眼睛又添了些年轻的气息。这就是我的那位不太亲的亲戚。
“我们回来了”姑父一进门就说道。
“回来了,水哥你怎么大过年的还在地里转悠,过年就在家里闲着呗”
“哦,我想在家里呆着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不如去地里看看”
“这大过年的,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休息,你这一年到头都在你那地里干活,几时闲过,听我劝,多休息休息”
“我不累,也闲不住”
“水哥,你要是真闲不住我们也不劝你了,但是你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啊”
“恩,那我去做饭,你们再坐一会儿”
“诶~不不不,今天我来做饭,吃我的手艺”
“还是我来做饭吧,你们坐会儿”
“水哥,你别跟我客气,咱这一年才见着一回,今天得叫你和阿姨吃吃我的手艺”
“哦,好,那你做吧”
于是姑姑便进了那间其貌不扬的草棚灶屋,姑父则进了亲戚的卧房倒在床上睡了,亲戚转身找了个凳子坐下,也不说话,就呆坐着,我坐在左后方,看着这位陌生的亲戚,他一动也不动,一直这么坐着,也不和我搭话,不,或许他根本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想他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阿水啊,你进来一下。”里屋传来老奶的声音。
“哦,好” 于是亲戚起身就往里屋走。
“阿水,你来,你去买点酒再买点饮料,这一张是一百的,找钱的时候应该起码有一张比这个稍微小一点的,还有一张更小的,然后再有一张更小的,一共三张。你记住了,要是实在记不住那起码也得有一张比这张一百稍小一点的,记住只小一点的。”
“哦,好”
于是亲戚起身要出门。我只觉得这里一切都莫名其妙。
“你要去哪儿啊”灶房的姑姑看到亲戚要出门忙问道。
“我去买点儿酒”
“哦,等一下,美悦,你帮我把车上的包拿过来一下”于是我把包拿去那间草棚灶房那儿。
“美悦,这钱你拿着,一会儿买完东西你把钱给了,一定记住啊”姑姑拿给我一百元小声叮嘱我,说完又转过头对着院坝里的亲戚说“你带上美悦吧,我看她挺无聊的,正好带她出去走走解解闷。”
“哦,好”亲戚应着。
于是我这么和亲戚出门了,但其实我是不想出去的,因为在来的路上根本没看见这附近有什么人家,更何况小卖部,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小卖部。况且这亲戚总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我想是个不好相处的人。但无奈,我拥有拒绝的权利,却没有行驶的权利。在长辈面前,我们不能行驶任何带有自我意味的权利。
一路无话。
拐了很多弯,走了好几条田间小路,在我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煎熬了许久后才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小卖部就在这里。
“阿水来了啊”一个中年男子满脸挤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向亲戚招呼道。
“恩”
“要些什么”
“要一打啤酒和两瓶饮料”
“总共35”
“哦,好,这是一百”
“恩,找你65”
“恩,好的,谢谢”
此时我正在店里四处看有什么零食,突然想起姑姑对我的嘱咐,一转头看见亲戚正拿着16元向中年男人道谢,不是……
“诶!老板,你这是十六块不是六十五块!”我走过去冲老板喊道。
“哦,哦,弄错了弄错了,实在对不起,我这就给你们找钱,这就给你们找”中年男人一脸堆笑又迅速的找齐了六十五元递给亲戚。
而我转向亲戚,正准备问些什么,却看到他看着手中的钱,愣愣的,满脸的尴尬和自责,喃喃地说着“找钱的时候应该起码有一张比这个稍微小一点的,还有一张更小的,然后再有一张更小的,一共三张,还是错了……”看到这个情景,一切莫名其妙因为有其合理性而不再莫名其妙,我的话噎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但其实也不必问什么了。
我们出去后仍各走各的,湿润的空气,泥泞的小路,不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围绕着小路的大大小小的田地,偶尔一两声鸟叫,倏尔间一阵寒冷的微风,广阔的山野间两个人各自凌乱的思绪,无垠的天际里漫天纷飞的思维尘埃。
“我不认识钱”亲戚突然打破了沉默。
我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也看出来了吧”亲戚接着说。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傻里傻气的?”
我仍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家都这么说,虽然我并不这样觉得”
我始终无言以对。
又再静下来,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的山野,不能有喜怒哀乐的大地,拥有着各自故事的人们,呼啸而过的时间。
“我听说你是大学生,你怎么看‘过去’?”
“过去?”
“对,过去”
“说来惭愧,还没细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回忆呢?”
“回忆?”
“对”
“你指哪方面呢?”
“你觉得人有回忆好吗?你觉得回忆是怎样的一个东西呢?”
“我想有回忆是好的,所谓存在即合理。至于回忆是怎样的一个东西嘛,恩~大概是用来缅怀过去的吧,当然一味地沉湎于过去可不是一种好的生活态度,毕竟人还是要不断的往前走的嘛,过去只能用来回味,同时给生活添一种滋味,一种独特的形而上的滋味”
“那么,你品味到的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呢?”
“可以是感官的,酸甜苦辣咸;知觉的,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个具体说不出来,每个人应该都有不同的感受吧。”
我说完亲戚便不再追问,我不清楚他是否明白我的话。他只是看着眼前的路,又仿佛不仅仅是看着前路。
“过去是人生的一半,没有过去的人生是残缺了一半的人生。过去是完整人生的一部分,而回忆,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但重点是,只有拥有过去的人才会有拥有回忆的价值。”
我愕然,对于他的任何言语我都迎接的促不及防。
“我长年在地里干活,经常看到断了的麦苗,它断成两节,断掉的都是上面的一节,但是没什么大关系,它总还能再生长,因为根还在,小苗就能再生茎叶。我常常想这真是生命的奇迹。你说如果人的过去是根,那回忆就是由根生长起来的贯穿人一生的茎,连接着过去和现在。可是人生就更是充满了奇迹,断成两半可以生存,断掉一半也可以生存,甚至断去了根仍可以生存。
我的人生断成了两半,从45岁那年断成了两半。45岁是现在你看到的人们说的傻傻的我‘出生’的时候。我始终记得第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我躺在一张床上,一张陌生的床,我四处乱看,却找不到任何熟悉的事物,我没有任何记忆,像一个新生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不久进来了一个人,后来我知道那个人是我的妻子,天,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能娶到一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妻子,甚至现在也不敢相信。你没见过她,你无法想像她有多美。她一看到我就大叫了起来,把所有人都叫来了。接着我的身边围绕着一圈陌生的人,我妈最后赶过来抱着我又哭又笑。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对于我这么好奇,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有悲有喜。
接着我知道我出生在一个富豪的家,他们说那个富豪就是我,曾经贫困的我把我生在了富豪家。然后我就被大家说是智障,他们说我脑子坏了。这点其实我并不认同,他们凭什么说我脑子有问题呢,我只是出生时稍微有点儿残障,我只是不认得钱,怎么教也不认得,就是不认得,但除了不认得钱我什么都认得,什么都能做。但我也不和他们争辩,我改变不了他们的想法,所以我不去管他们怎么说,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好了。他们的看法和言语那是他们的事,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不论如何也强加不到我的身上。他们才是傻,还以为他们认为我是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还以为说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那怎么可能呢,我就是我,怎么可能因为他们的看法和语言而改变呢。你说土地会因为我认为它是天空而真的成为天空吗?他们的观点始终只能是他们自己的一部分,根本不可能加到我的身上,他们非要强加到我身上,不过是他们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他们自作聪明,其实自己才傻嘞,自己骗自己都不知道还要以为别人傻。
我那个时候的日子过的可闲了,什么也不用做,本来他们还试图让我去工作,说是做我本来做的事情,但是在我损失了好些钱后他们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就到处逛,从这条街到那条街,从这个公园到那个公园。所有人都喜欢我,见了我都会和我打招呼,会叫我去他们那坐坐,他们都对我好,教我折飞机,帮我买东西,带我到处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这么说起来,我又有些想念在那儿的日子了,那里的人真的很热情,很好。唯独我妈那时候总是看不惯我,她以前和现在不一样的,现在她什么都对我很好,也从不说我傻了,可是以前她总说我傻,总是在我满心欢喜的讲我一天里遇到的人事时深深地叹一口气,然后便不守礼貌的在我讲的正开心时走开。我也理解她的,我想她那时可能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新生的我吧。她熟悉的儿子是我还没出生前的那个儿子。我记得开始的时候我是不对之前的我感兴趣的,完全没什么兴趣去了解那个人,我只觉得自己当时过的很开心,所以每当我妈和我媳妇要我回忆以前的事时,我都以头疼为由逃开了。但是后来当我有了一些疑问想要了解以前的我时,却没有人能告诉我了。我离开了有着我故事的地方,能讲我故事的人都消失了,没消失的人却保持沉默。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影响,我的生活还是这么继续着,并没有什么不同。”
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确如此,所有一直在进行的事物仍然在进行,以一种抛却所有的形式在进行,以一种包容所有的形式在进行,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形式在进行,以一种强而有力的形式在进行,如同飓风海啸,这就是时间洪流。所以好像对于这长长的一生而言,某一段时期的某一个或大或小的疑问茫然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过了就被淹没在冗杂的回忆中。我想亲戚只是一个思维不同于常人的人,而对于常人而言,哪怕有一点不一样的人就不能被容纳,一定要冠以异样的称号,以此区别,以此为傲。精神世界不同是神经病,思想行为不同是怪胎,恋爱取向不同是同性癖,做事不符常理是傻子。那其实,是自傻而不自知。
“我在那儿度过了一段我也说不清多长的时间,所有的人都很好,我很喜欢他们,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妈突然就要带着我离开,我想带着我媳妇的,可我还没拉动她我妈就拉着我走了,我妈不要我媳妇了,这点现在我心里还有点过不去。我媳妇她多好啊,对我多好啊!但是我也不想去有责怪我妈的意思,她做错了一些事,但是她大多时候都是对的,她老了,做错一些事也是难免的,就算她还年轻,做错一些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就像我做错事时她对我说的一样‘人嘛,总会做错一些事的,做错事不要紧,改过就好了,改不了的,悔过就好了。’自从来这边后,妈妈变了许多,对我也温柔慈祥了许多,我想,这是因为她做了不可以改的错事,所以她在悔过。那既然她都已经有悔过了,我也不能再有去责怪她的意思了,只是我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点过不去,想起来总还不能平静。
我们离开后就来了这里,你现在就看着的这地方。来的时候还没有现在的房子,只有两间已经破旧的快要倒塌的土房子,我妈说,这是我出生的地方。而那时我在心里把它理解为这是第一个我出生的地方。但现在我却越来越分不清这是哪个我出生的地方。我在这儿生活了十一年,第一年学会了耕田种田,于是这成为了我的工作,第三年我和我妈盖好了房子,然后继续耕田,种田,年复一年,直到现在。时间很快,也很慢,我只是总觉得有些空,于是我回想以前,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从前,我没有任何回忆,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回忆,所以我想不起来任何东西。我又发现我拿不到任何东西,带不走任何东西。比如我摘下一朵鲜花,但我始终要放开它,扔掉它,放下它,我的手里终究要空空如也。我握不住任何东西,留不住任何东西,我不能使甚至没有意识的事物不离开我,更不用说有意识的事物。我所有的只是‘我曾经有过’这个过程和概念而已。我留不住物质的东西,也想不起消失的记忆,我没有任何现实能拥有的东西,也没有任何精神可回味的东西。我所有的只是过程和概念。我残缺了辩认金钱的能力,曾经我不以为意,在我没来这里之前。可到了这里之后,如你刚才所见,我被货店老板骗去了许多钱,我和妈妈辛苦度日积攒而来的许多钱被他那样骗去,而我也无能为力,我知道他在骗我,但我没有证据,我眼睁睁所见的却不能成为事实,我总要等到回到家才会知道钱被骗了多少,我反抗过,结果却满身伤痕,鼻青脸肿。我也残缺了占据精神世界最重要的一部分——回忆。如果我能拥有回忆,那么我便拥有过去,这是这世上唯一能与人生等恒的东西,也是我可以唯一拥有并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我抓不住它,握不住它,甚至触不到它,但它本可以的确真实的以虚幻的形态真真正正的属于我,只属于并且唯一属于我,但我残缺了它,丧失了它。我开始觉得我可悲。于是我问我妈,她却不告诉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理解她,但后来我又想通了,其实她讲不讲都不重要,因为如果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事情,就不能称之为记忆。就算她告诉我,对于我而言,和听别人的故事其实是没什么两样的。因为那不是我自己想起来的,不是我自己记忆中的东西,是强加给我的,那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故事,是和我本质上缺少连接的东西,连接不起来,就是断的,那就没能属于我。所以,我也不再问了。我是断去了一截人生,或许残缺了,也或许,是福气也未必啊!
你看我又在这里胡言乱语,说些傻言傻语。让你这个大学生见笑了。”
“没有,其实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并不傻。”
“是这样的吗?”
“恩”
……
“我听你姑父说你在上大二,怎么样,上学有意思吧,你周围的人肯定都很有文化,很有素质。我想你们的世界和我们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吧,我这个没文化的粗人对有学问的人都感到很敬佩。”
我哑然。李丁干,漂亮的矮个子老师,申妍巾,宋桂芳,童丹丽,贾玫……我不禁深吸一口气。是有意思,是不同的世界。
“恩,周围人是都挺好的”我吐出一口长气回答道。
再回到这片寂静的世界,过往的若有若无的路途,未来的似隐似现的小道,身后的不能回返的彼岸,眼前的无法企及的来路,艰难地走着的各自沉重的双脚,羡慕着别人世界的茫然彷徨的我们。转瞬即逝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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