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

作者: 辛琳 | 来源:发表于2018-04-01 09:34 被阅读72次

    题记:活着,不是如此卑微如尘地接受被死亡,活着也不是如此艰难困顿地被羁押,被役使,被弃置,被杀戮;活着也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什么崇高的使命去死,即使死去,也是永生地安息……

                                                                                                                                                                                                               ——辛琳

    礼县秦西垂大堡子山上秦公墓出土的金虎  

    丢了魂,该怎么办?

    我年纪还小,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家里的一个年纪大的长辈,坐在土炕边,将我拉在她的怀里,摩挲着我的头发说:“这孩子看起来受过惊吓,吓得丢了魂儿,你们都看看,她的头发都拧成一股一股的了,要叫一叫魂,把魂给收一收,收回来,就好了。……”

      于是我这个阿姨唱主角,家里其他女人们一起动手,找来了一个当时很金贵的鸡蛋,找来了红丝线,我被按在炕边躺好,听从这位阿姨的吩咐,伸腿平躺,左侧躺,翻身右边躺,再趴直了,阿姨用那只鸡蛋从我的头上,小小心心地一直滚到脚,一边慢慢滚,一边缠上红丝线,口里喃喃呼唤:“魂儿,回来……魂儿,回来……”其他人围在旁边应和着:“魂儿,回来……,魂儿,回来,,回来,……,回来了……”

    礼县大堡子山上秦公墓出土的金饰品

    终于,我身体的每一侧从头到脚,都用鸡蛋滚过,那颗鸡蛋上缠满了红丝线,然后非常慎重地埋在做过饭后,红旺旺的炉灶灰里。一开始,我很期待那颗鸡蛋,毕竟当时很少吃鸡蛋,而且是我一个人破天荒独自享用。鸡蛋熟后,剥开皮,递到我的面前,我却莫名对那只鸡蛋恐惧起来,死活不吃,无论是谁怎么哄劝,也不张口,抓住我,强迫吃,就闭住嘴死命挣扎着跑开。那只剥开后递过来的鸡蛋,颜色竟是我不曾见过的青黑色,很怪异,我又被吓住了,恐惧难忍,不敢看,更不敢去吃。

     那只鸡蛋还是被喂进了我的嘴里。当晚,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人轻轻唤醒:“嘴张开”。我无意识地张开嘴,什么东西塞进来,我不知不觉间嚼起来,突然间惊醒,是鸡蛋,可反应迟了,我已经嚼碎它,只好糊里糊涂咽下去。不吃,也得想法子要你吃,收过谁魂的鸡蛋,只能被谁专享。

     年纪大的人毕竟眼力好,我的确是被吓得丢了魂了。在收魂之前的春天,我和一帮小不点去山上玩。我们本来是在一起玩爬树,在一个平缓的山谷开阔处,有一棵粗壮的梨树,可能是修建梯田,平整土地时,将多余的填在这个山谷,垫高了山谷,将这棵老梨树下半截埋在土里,它不太高,它的枝杈很低,我们每个人都能轻易地爬在它的上面玩儿,还有的在下面抓着它的枝条荡秋千。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离开了他们,来到了一个山谷,一抬眼,我吓得呆住了,时间定格在那里,时间也凝固在那个地方,我从此再也走不出那个山谷了。

    礼县大堡子山上秦公墓出土的蟠虺纹车型器

     山谷的一侧,被早年修建梯田时,将山坡齐齐挖下来,可是那里张开了一个个口子,是的,以前是坟茔,但是全部被挖开了,朽木与枯骨很醒目地在里面,我吓傻眼了,定在那里,迈不开腿,不能前也不能后,也不敢抬眼再看,只好闭住眼睛,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我从恐惧里拔出来,我又回到了那棵粗壮的梨树边,和那些小伙伴们在一起,只是他们都开心地玩儿着,我傻呆呆地站着,还在惊怵里愣着,他们谁也没有注意我刚才去哪里了。

     回家后,我也没有向家人诉述,也好像不会倾诉自己的心思,从那以后夜夜噩梦,每晚都会梦见有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人成群地从山上下来。

     收魂后,状况怎样?效果我说不清,随着年纪长大,那条山谷,以致那座西山都成了我的禁地,我不敢轻易去涉足。身体好时,做的梦还算好,不过是在冰天雪地的黄土高原上一个人跑来跑去,身体不好时,便很糟糕,常常梦见自己在层层隆起的坟丘上一个人游荡,或者在一个山谷里,在一片奇形怪状的建筑外面转游。

    礼县秦西垂陵园圆顶山秦贵族墓出土蟠虺纹方壶

    有一个人曾经好心劝我,不要费心去思考什么思想,写这类思想性的文章多费神,你们甘肃哪里不是有悠久的历史,你可以写写这些啊。

     的确,这里历史悠久,文化绵延。甘肃礼县很早就有人类活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礼县高寺头曾出土了一件人首器型盖,属于仰韶文化。被美术界誉为:“原始少女雕像的杰作”,选入小学美术课本。

    礼县高寺头出土的红陶少女像

    这里是先秦故里,秦朝先祖非子在西汉水的上游为当时的西周王室养马,曾经庞大帝国秦朝的祖先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在陕西长安建起了最早的封建帝国秦王朝。悠悠西汉水边矗立的大堡子山,曾经建有先秦的宫室——西垂宫,后来迁徙走的先祖们又把这里当做归葬的故里,县城周围各处山上分布着他们的墓地。规模最大的墓地,据考证是秦襄公的陵寝,就在大堡子山上,这里出土了很多的精美的金饰,还有纹饰精美的青铜器,两套精美的编钟……

     这里是三国古战场,是蜀国与魏国的边界征战之地,蜀国征伐魏国的战场一次次在这里打响。诸葛亮六出祁山的祁山堡就在婉转回旋的西汉水边。祁山堡原本是一个西汉水边的小石丘,为了驻军作战,上面夯土成一个坚固的城堡,易守难攻。据说祁山堡下面,发现过地下通道,是专为堡子上驻军在西汉水边取水的。

    传说中诸葛亮神机妙算,奇计制敌的木门道,火烧寨,藏兵湾、诸葛亮点将台就在祁山堡附近的山谷里,哪里曾出土过三国时期调兵的虎符、剑、箭簇……

    礼县铁笼山

     姜维大战过的铁笼山雄踞在西汉水的中游,那里山势凌空崛起,突兀耸立,西汉水在铁笼山的坚韧面前,只好折转九十度的大弯向西流去,铁笼山上,今天还有些人还能在土里发现生锈的箭簇,矛、铁剑。1985年,当地人还在一眼枯泉边捡到过一方铜印,上面是篆文:“军司马印

     这里元代是元帅府的所在地。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为赵世延家写的家庙碑在离家不远的田野上,我经常在它附近玩。碑身黑黝黝,上面是雕刻精致,装饰华丽的石雕,中间是碑文,下面一个巨大的石龟驮着沉重的石碑。因为年代久远,当地人将它视作神灵,附近很多大人将自家的孩子寄送给这块石碑,期待它的护佑。

    礼县城南元代书法家赵孟頫书写的赵世延家庙碑  

     可是历史并不是如此光辉灿烂的!也不是如此华美到被人津津乐道,一代代地传颂。

     十多年前,我在搜狐论坛里忙着发帖,忙着跟帖,灌水;也在各大论坛里一层层地翻看别人发的帖子,学习他人的观点与思考。感觉跟读纸质书不太一样,很动感,可以和作者互动交流。某天,又上线看帖子,其中有一个帖子寥寥几语,大意是:中国的历史不过是一部屠杀史。我一直盯着那段话看了许久,当时心里并没有涌起什么波澜,但是这句话的震动一直都在。

     历史,真的要怎么解读你才好?站在王侯将相,家国之志的立建功业面前,王朝在兴盛、在衰亡,又在原有的废墟里重建金碧辉煌新的王朝;一代代君王、杰出官吏、学者汗牛充栋,他们的故事被历史一代代传颂,作为华夏子孙绵延长存的励志楷模,被学习,被效仿……。可是这样的历史不过是王朝的历史,是以皇家身份编撰的历史。普通的黎民百姓,天下苦难的苍生在哪儿?

    礼县祁山堡远眺

     甘肃礼县不过是西北莽莽黄土高原里的一个很偏僻的小县城,很多人并不知这里。但是,追溯历史的足印,这个遗落在历史长河边缘的偏僻的小城,也是血流成河的屠杀。

     秦襄公墓茔里出土的陪葬品:金饰、青铜器皿都是国家级的文物。可是他的棺椁四周还有另外的陪葬:几付骨殖身体蜷曲着,手脚一概在身后,是被绑缚起来屠杀殉葬的,他们还很年轻,却被残忍做了殉人。他们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坑,坑里是一位高一米八左右的人坐相,看身上的装扮,是身份规格较高的一位殉葬者,推断是将军。

    礼县大堡子山秦公墓出土的编钟

     诸葛亮六出祁山,天下皆知,每个人都在兴奋地谈着这段历史,夸耀着诸葛亮的通天的智慧。可当他一次次率着蜀国征召来的全部年轻壮丁,奔赴在艰难险阻的蜀道上,从山高水远的蜀国来到黄土高原上征战,有多少血肉之躯葬身在刀光剪剑影中,葬身异域,持续六次的征战是什么结局?是蜀国几无青年男丁,是蜀国兵疲民更弱,国库空虚,是蜀国大厦的苟延残喘……

     这里古墓葬很多,一度被大量盗挖,的确挖出了很多珍宝,然而这种掠夺式的挖取中,那些被埋的凄惨、悲伤的人间故事却被毁坏,不复存在……

     我父亲的一个同学致力于编修礼县的文化史,我偶然读到他的一篇记录:在礼县的某一地,曾经发现一个很大的坑,坑里全部是人头,大约有几百颗,这又是谁的赫赫战功?

     离我最近的一次血腥屠杀,是在解放前,是在一九三〇年农历六月,那是来自异族军阀的屠城。县长马绍棠关起城门拒不投降,抵抗围城,但是力量薄弱,城破后,县长和一城百姓有7200人全部被残忍屠杀。我的姑父曾给我讲过他小的时候亲眼见过的惨状,虽然时间过去了一年,护城河里泡满死尸,恶臭难闻又惨不忍睹。城里,城外人烟空落,到处是断墙残壁。后来这些死去人的骨殖被集中在一起,埋在城外的西山脚,上面修建了一个很高的塔,上面题写字做祭奠,我没有见过塔,塔早就被毁在文革里。

     经历过当时屠城,还活着的人,我见过两个:一位是一老头,他左边耳朵没有了,听说他当时还是小孩子,骑着马的匪徒一刀砍下来,削掉了他的耳朵,他倒在血泊里,好在没有再来一刀,他侥幸逃生。

     另一个是老太太,她穿着不合相宜的长袍,背着一个背篓,一手拄着拐杖,另一个手里端着一个破旧的洋瓷碗。她每日挨家挨户乞讨为生,经常会有小孩给她扔石头,围着她取笑。她嘴里会含混不清的咒骂,大意是HH会把你杀掉,小孩子们早跑开了,可她还是站在那里哆哆嗦嗦、都都囔囔,含糊不清地说着。我隔着几米远的距离看她。她的眼睛里满是惊怵,恐慌不安,她在述说着那些难以磨灭的血腥屠杀。当年的残酷、血腥早已经逼疯了她,她依然活在对人间地狱的残酷记忆中,一生走不出来。

    礼县秦西垂陵园大堡子山出土秦子鎛 

    面对着来自异族的强悍攻击,手无寸金防御的弱小的普通民众,该怎么办?是以鸡蛋碰石头、破釜沉舟必死的勇气奋起反抗,终被狰狞的魔鬼血腥屠城,还是开城投降,换取一方百姓暂时的性命无忧?

     一个内陆的偏远小城的历史,都如此血腥残忍,一个王旗昭昭的帝王之都,又怎样?

     我站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前,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我知道,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浸满了鲜血。除了司机,我是唯一一个没有进去参观的游客。很早时,曾经在一部书里看见过一地枯骨的照片,死的时候天地悲怆,身后又怀多少冤屈不泯?我岂敢残忍面对?

     南京,金陵王气之城,几代帝都,这里曾经历过多少次惊心动魄地屠城?然后又在血泊里重建其繁华?汉唐,元明朝开国历史征伐,清朝挥师中原残酷屠杀,太平天国的血腥杀戮……。历史不过是一直在原处打转。普通百姓们繁衍生息,然后推入皇权更迭的磨盘碾压到血肉模糊,然后再繁衍生息,又推入皇权更迭的磨盘里再碾压到血肉模糊……

     成千上万的血肉之躯漠然倒下,屈死者的血液,难以浇灌出沃野千里;血泪流成河,无法浇灌出历史的文明昌盛;

     这些被一代代残酷屠杀死去的人们,他们的魂魄悬浮在上空,在苍穹里悲鸣,谁能听见他们的悲戚、呼喊?谁又为他们招魂,为他们一声声呼唤:“魂兮归来?”

     活着,不是如此卑微如尘地接受被死亡,活着也不是如此艰难困顿地被羁押,被役使,被杀戮;活着也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什么崇高的使命去死,即使死去,也该是永生地安息……。可是,谁也无法逃开历史的车辙碾压,我们都在相同的历史背景下活着,我们还在一脉传承的文化里活着,在无所谓个人尊严与生命,只崇拜强权与夸耀武力征伐的功业里活着,继续无声地重复着过去的历史:我们在这里活着,我们在这里死去……

     灰色的雾影在山野里浮起,暮色静静来临,远山在一层层的朦胧里淡去,树木围裹的村庄,一块块耕作井然的田野响起了一声声呼唤:魂兮,归来……,魂兮,不归!

    2018-03-31

    礼县大堡子山

                                                  本文图片来自百度搜索,部分历史资料选自礼县陈建荣先生编写的《礼县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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