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曾经为很多强迫症患者做过咨询,他在这个时候体会到的就是强迫性想法,你不想要这个念头来,但这个念头不断地侵入。
纸质书他知道要平静,要与当下连接,要默念“自在”,等等,但是很难。
几个小时后,入夜就寝时,他感到自己脱离了现实,感到不自在和不真切。
那一晚是他没有玛丽莲的第一夜,这也只是他余生所有漫漫长夜中的第一晚。……一反常态,这晚他竟沉沉地睡了九个小时。醒来时,他意识到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他睡了十二个小时——这是他记忆中最长、最深的睡眠。
在葬礼的过程当中,由于玛丽莲已经在病床上躺了很长时间,所以她的子女们、朋友们都已经接受了她的死,但是欧文还是不太能接受。
他说:我整个人如坠雾中,像塑像一般呆坐着。我只能隐约想起所有来宾,在深沟前排着队,当祈祷声响起,每个人拿起铲子把泥土撒在棺木上。我在其他葬礼上记得这个传统,但在这天,我整个人吓呆了,把泥土撒到玛丽莲的棺木上,我根本做不到。所以我只是坐在那里,坠入迷雾,直到每个人都做完为止。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留意到我没有参与埋葬玛丽莲,如果他们留意到了,我希望他们把这归因于我没有拐杖完全站不稳。不久之后,我随孩子们一起回了家。
……聚会上所有其他的细节都消失了。有一件事我确信: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主持人,没有四处去照顾客人们;事实上,我不记得自己离开过椅子。
葬礼在仪式结束之后,大家要参加一个冷餐会,一起聊天,有时候气氛还挺轻松,但欧文一个人呆坐在椅子上很长时间。
当他在玛丽莲安乐死后一个月后回顾玛丽莲的葬礼时,他纳闷为什么在葬礼那天他感到如此麻木和平静。也许这源于在她临终时,他寸步未离,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他就那样守着她,数着她最后一口呼吸;最后一个留在她冰冷脸颊上的吻,那才意味着真正的道别时分。
在没有玛丽莲的生活里,欧文很自律,为了让自己尽快走出悲伤,他每天坚持散步45分钟,然后留出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写《生命的礼物》,这是他跟玛丽莲要一起完成的一部作品;他还花好几个小时,跟自己的老朋友通电话。
但是只要他闲下来,脑海当中就会反复地回放玛丽莲死亡前最后的36个小时。每次看电视发现有趣的节目时,他就老派地想录下来,给玛丽莲看,后来一想,玛丽莲已经不在了。
有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位女士,她要找玛丽莲。欧文在电话里告诉她,玛丽莲已经去世了,那个朋友失声痛哭了起来。这些细节,他相信每一个有过丧亲经历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在圣诞节,他们家族又聚在了一起。
孩子们在讨论晚餐吃什么,饭后做什么,在那个瞬间他突然僵住了:他能听到他们在说话,可是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像一座石雕。孩子们越来越担心:“爸,你还好吗?爸,你怎么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泪流满面,艰难地说出以下的话:“她不在这儿,哪里都不在。玛丽莲永远、永远也不会知道今晚这里发生的一切了。”孩子们很震惊,他们从没见爸爸这样哭过。
在圣诞节的晚上,他说女儿做的主菜是北京烤鸭,这其实是一个幽默,因为他们吃的是外卖。他说如果玛丽莲在的话,他们是不可能在圣诞节的晚上叫外卖的,因为女主人走了。
欧文在家里经常会睹物思人,毕竟这么大一个房间里到处都是他们生活的痕迹,无论看到什么东西都能够使他想起和玛丽莲的生活,尤其是照片,只要看到照片欧文就会难过,不看照片又觉得思念。所以他就把玛丽莲的照片面朝墙翻过去,想看的时候转过来看一眼。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要和玛丽莲分享。听说社区里他们40多年来常去的药店刚刚关张了,他想象着跟玛丽莲说这个消息时,她脸上失望的表情。还有,他们两个最年长的儿子,多年来一直拒绝跟对方下棋,而今年圣诞他们一团和气地下棋了。还有,之前一直不想学打皮纳克尔纸牌的那个儿子,现在正在学,还开始跟他和兄弟一起玩了。下棋、打牌这些小事都表示他们一家人更加和睦了。哦,他是多么希望能把这些都告诉玛丽莲啊!她一定会非常开心。
心理学家能够非常准确地描述自己的内心,他说自己每天生活在一种非现实感当中,总是感觉似乎她还在。然后下一个阶段又开始变得麻木,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感到无所谓。他主要的疗愈方式是读自己写的书,比如《叔本华的治疗》。
在读自己年轻时候写的书时,欧文觉得写得非常准确,他很佩服自己当年把对于死亡的洞察写得那么准确,能够给自己带来强而有效的疗愈和平静。
玛丽莲去世63天以后,欧文写道:玛丽莲去世已经九个星期了,我在处理哀伤方面没有什么进展。如果从治疗师的角度来评估自己,我会这么说:欧文·D.亚隆,明显抑郁,行动迟缓,麻木恍惚,常伴有绝望感,体重减轻,生活无趣,难享独处,总的来说,在接受他妻子的死亡方面,没有什么进展。病人自述这种糟糕的处境至少要持续一年,感觉极度孤单;在理性上,病人知道应该要与外界保持接触,但是极少主动与外界联系。兴趣减退,没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强烈愿望。食欲减退,大部分时候对食物无动于衷,常吃速冻食品。病人过去喜欢看网球,但最近只在电视转播上看了几场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其偶像费德勒输球后,他就不再看了。病人认识的年轻球员没几个,对了解他们的兴趣也不大。
这是欧文的幽默,他在用自己给自己诊断的方法,写下这些文字。
最终,他认为他很可能会死于突发冠心病;而且必须得承认,对这种结局,他大体是欣然接受的。
在玛丽莲去世88天以后,欧文决定走出去。他去参加了一场社区的聚会,然后参加了读书会。
当他和外界的接触变多以后,他发现自己想玛丽莲的次数少了,并且他面临着很多现实问题,比如他一个人还住这么大的房子是否合适,大房子要上下楼梯也不安全,再加上需要照顾的方方面面又多,而且充满了回忆,要不要搬到城里的小房子去居住?这是一个让他纠结的问题。他们有两辆车,玛丽莲一辆车,他一辆车,要不要卖掉一部车?但是当他想到要把玛丽莲的车子卖掉时,他的内心又会变得非常痛苦。
在玛丽莲去世110天后,他感到脖子疼,便去戴了一个颈托。之后,新冠爆发了,他惊叹玛丽莲怎么会想到整个世界都会停摆,几十亿人会待在家里边哪儿都去不了,虽然他们的人生很漫长,但也从来没有经历过。
书的最后,欧文给玛丽莲写了一封信:
“这并不是结束”——自从有记录的历史以来,人类就紧紧抓住这个想法不放。我们每个人都害怕死亡,都必须找到一种方法来应付这种恐惧。玛丽莲,我清楚地记得你一再重复的话语,“一个对自己的生命毫无遗憾的87岁老妇人的死,不是悲剧”。有个理念萦绕我心——你活得越充实,便死得越坦然。对我而言,这便是真理。
……还记得萨特在他自传中的话,你曾念给我听:“我正悄悄地走向尽头……可以肯定的是,我的最后一次心跳将铭刻在我作品的最后一页,死亡将只能带走一个死人而已。”……
欧文以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中流传千古的卷首语作为本书的结语:“摇篮在深渊之上轻摇,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两团永恒黑暗之间,一道短暂的光隙。”那景象既令人震撼又令人平静。欧文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从中获得了慰藉。
欧文和玛丽莲两位老人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合著了这本《生命的礼物》,从这本书中,我们可以找到关于生命和死亡的慰藉,毕竟死亡是生命最好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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