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邻我家的那条街上的行道树,总是不按标准的四季规则抽芽落叶。春将尽时,带雨的风一吹过,黄叶一层层往下掉,而又在短短一周之内,新芽一路高歌猛进,占据枝头。一抬头,紧接着又一抬头,萧瑟的黄突然就绿起来。
我家厨房和卧室窗户紧邻着行道树,把手伸出窗外就能触到叶片。而不同的是,厨房外的那棵行道树,在一次春雨降临时,叶苞都已经被挣脱开,那种嫩得几乎让雨一淋就能化作纯白的叶片,摸上去油腻腻的,像营养充足的婴儿肌肤。但卧室外的那棵树,仍满枝快掉落的黄叶,流连着一股留恋,而它的叶苞只在树梢露出一点点尖,要仔细看才看得出来。于是,从厨房走到卧室的距离,变成了春天到秋天的距离。
为何,满街的树都迎来春天的时刻,卧室外的那棵树依然像在秋天呢?可能是土质的问题吧,土质不好发芽自然会慢。我很奇怪,有些事情明明知道是可以通过科学解释,但偏偏就爱胡思乱想。比如说我最先想到的是:如果树有心的话,是否在满街都辞旧迎新的时候,仍然存在一个念旧的灵魂?
不舍得抽出新芽的缘故,原来是不忍陪伴了自己整整一年的树叶离开。那铺满石板的街道与兢兢业业的城市清洁工,让去年的叶子,难以渗入土壤。它们会被装进垃圾车,运载到不知名的地方,或就在不远处,化作一缕缕浓烟。当然,落叶又不是选择题,树也无从去选择它喜欢哪片叶就能把它一直保存。真相是我眼前的树叶啊,它也根本不会计较起点在哪,终点在哪,是人才会计较,过去在哪,将来在哪。
又在某一天,我要去江边散心,经过那棵树时,我站在它下面好一会儿。一阵强风袭来,密集的黄叶雨从我头上飘落,洋洋洒洒。直到风缓了下来,落定后的叶子,像写在整齐地砖上的一篇悼文,又像一篇对夏天的致辞。夏天快到了吧,新叶虽然迟了一点,但永远迟不过夏天。刚雨过天晴,那越发深沉的树梢,泛起了些许白光,几滴雨水也挂在那里,一直到蒸发不见。
几周之后,已经过了立夏,这时那棵念旧的树,已和其他相邻的几无区别,茂密的绿叶像花一般开着,大片而油绿。那么绿,真的不忍心长在城市里。城市里的叶,不像山里那样,很容易被灰尘沾身,都不用拿手指划过,你看过就知道。人有脚,更有代步工具,被环境所烦躁,一两个假期,会想着往山里跑,会想着是不是该亲近一下自然。但树只生根,移到这里,就只能竭尽全力在这里生存下去,更不可能有假期。
活着就没有假期吧,人所谓的假期,只是一段惬意得像假期的时光。不管作为生物还是植物,不论念旧的树还是念旧的人,都想努力活下去,所以身体就得不断工作。人有时想逃避工作,但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复杂而精妙的工作。念旧本身,就建立在活着的基础上,而正因为还活着,所以才有了眼见为实的缘分。
那些终究会在我们眼中逝去的人,我终究也会在他们眼中逝去。就像情侣爱把名字刻在石头或者树上,以示永不变心,我把记忆刻在心里,以示一生怀念。这样的心情,在接下来的路程中,一路随行。
如此说来,我与那棵树的缘分,真是比人情长久多了。它是一个可靠的战友,一个比我努力千倍万倍的长辈。有时你的心事寂寞到无处可说的时候,就观察一下可能一直陪伴着你却一言不发的植物吧,真正的树洞,一点也不比别的树洞差呢。
一个下雨的初夏夜晚,我坐在卧室里,窗外一片漆黑。离我最近的雨,是落在那棵树上的声音。明天又是一个怎样的明天,可今晚我可能会梦见,和它形影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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