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没几天,上海阿姐家的儿子阿东打来电话,说他妈妈洗澡时摔了一跤昏迷住院,正在重症室抢救。这是开年听到的最不好的消息,老公和我顿时心急头晕有点懵了。
阿姐是我的大姑姐,今年80多岁了,身体一直不太好,2019年9月份刚摔了一跤,把腿骨摔裂上了夹板,整个人像个木乃伊,呆呆板板的,行动起来老不方便了。全靠儿子和两个女儿轮流照顾,家里还请了钟点工,一日三餐不怎么发愁。
可愁的是,儿子在公安局工作,职能部门每天工作很紧张,手机24小时不能关机,随时待命,几乎没有周日。大女儿在带外孙子,从小带大的孩子离不了手,每天从早忙到晚,做不完的家务,还要做一家人的饭,自己已经忙的团团转,哪里能整天往医院跑?电话里提起话头就想哭。只有小女儿在家是甩手掌柜,不做家务不做饭,妈妈病了她能脱开身,所以,这跑来跑去的去医院伺候老妈,倒少有埋怨。
老公姐弟四人,大姑姐是老大,依次是大伯哥老公还有一个小叔子。阿姐经常说,三个弟弟都是她背大的,我老公最懒,背着就放不下来,经常尿她一背。阿姐是父母最离不了的帮手。家里穷,十四岁就去上海纱厂做了童工,阿姐从小就里里外外整天忙个不停。
老公家的姐弟四人,真不是吹,个个都是俊男靓女,男的都一米八的大高个,阿姐也一米六九,身材高挑,皮肤细白,高鼻梁大眼睛,一头柔软浓密的头发自来卷,身边不乏追求者。
阿姐资源好,结婚也早。第一个男人是军人,在部队院校当教员。阿姐说,姐夫长的老好了,有文化有气质,待人接物亲切和气。姐夫一家人都是高等知识分子。大伯哥曾是厦门大学的校长。二伯哥也是高级军事干部。
文革中姐夫因为出身问题受到了冲击,白天晚上不让睡觉,最终受不了没日没夜的批斗和人身欺辱,选择跳楼自杀了。姐夫的死给阿姐带来一辈子的伤痛,永远无法愈合。
当时阿姐不到30岁,生了一儿一女,孩子尚幼小。性格倔强的阿姐,去学校讨要说法,那是个动乱年代,根本没有人出来说话,阿姐连姐夫的尸体都没有见到,更别说得到一点的补偿,还背上了反动派家属的帽子。娘仨的日子过得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
阿姐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只有十来个平方的房子里,屋里放了两张床,没有厨卫,连做饭都在屋子里,转身没有巴掌大的地方。那种憋屈的日子过得不是一般的艰难困苦。生活上的压力让阿姐几乎透不过气来。白天上班,晚上做不完的家务,周日还要回娘家照顾有病的妈妈。阿姐的生活唯一目标,就是围着孩子父母转,唯独没有自己。
后经人介绍,认识了第二个男人,这是一个山东人,阿姐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能帮着带大俩孩子,让自己能有机会喘口气就好。
可是,拖着俩酱油瓶让对方很嫌弃,南辕北辙的生活方式,也让俩人找不到方法来适应对方,草草结婚草草离婚,又生了个女儿归男方扶养。
二女儿从小聪明伶俐,小嘴吧吧的能说会道,随了父亲,让阿姐痛不欲生,毕竟是阿姐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可是阿姐没有能力养活她了。这给阿姐造成了更大的伤害,世上从此又多了一个要牵挂的人,阿姐想起小女儿,时常泪流衣襟彻夜难眠。
接了两次婚,倍受打击,困苦的生活压的阿姐几乎累脱了像。可是,四十岁的阿姐仍长的楚楚动人明光耀眼。阿姐年轻时的照片,看着就像三十年代的电影画报里的电影明星。阿姐勤快手巧,旧衣服改的很合体,穿在身上别提多洋气。一头乌黑的长头发,拿条小手绢随便一扎,就妥妥的一个大美女,据说,当时的阿姐真要迷死人的。
可是阿姐关闭了情感大门,谁也劝不动阿姐再择良婿。阿姐40岁就守寡,一直熬到白头。
文革后,军校进行了平反,发了烈士证,家门口挂上了烈属牌。国家给了孩子们扶养金,因为阿姐又接了一次婚, 什么补助都没有了。好在儿子是烈士遗孤,报考公安局时得到了优先照顾。女儿结婚早,失去了照顾的先机,这是女儿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事。
随后上海改造大变迁,老房子拆迁给了拆迁补偿,分了一套80多坪的房子。虽说离市区远了点儿,坐地铁也很方便。阿姐很开心,住了几十年的小房子终于可以直起腰来,还有了专属自己的房间。因为是跟着儿子一起生活的,拆迁款大部分给了儿子,给女儿很少一点,又让女儿念叨了好多年。
生活变得越来越好,阿姐却老了。退休在家没事就絮絮叨叨,儿子听不见,因为工作忙早出晚归的。媳妇不吃这一套,受不了絮叨就避开婆婆,一天到晚对婆婆爱搭不理,阿姐没少受媳妇的白眼。
家庭冷暴力最让人忍受不了的就是儿女一天不跟你说一句话,慢慢的姐不再说话了。住的楼房,没有邻居聊天,白天坐在家里一整天看看电视打发日子,晚上估摸着孩子们快下班回家了,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不出门,一来二去,姐的精神越来越差,身体也越发的不好了,以致于后来背也砣了。
早几年,姐来郑州我们的家住过一段日子,住在部队大院,姐开心的像个孩子,每天早晚都会围着诺大的院子走圈圈,还认识不少朋友。我家住一楼,门前绿草地大树遮阴。早上,姐搬出去几个椅凳,有几个跟她年纪相当的人,围圈一起说话。姐操着一口上海话,偶尔说几句普通话,天南地北的扯着,什么上海风俗,地方口味,黄浦江,电视塔还有外滩情人街,想哪儿扯哪儿,一群姐们互相吹牛大声说笑,看着姐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充当着翻译,跟着一群傻老娘们一起傻乐呵。那份整不明白的地域语言,姐无需明白,跟着傻笑就好,那段日子姐很是受用。
姐吃饭不挑食,南方人倒喜欢吃羊肉喝羊肉汤,我俩经常带着姐去一家有名的羊肉汤馆喝羊杂汤,姐点着要羊肝羊杂还有羊肉,她能把满满一大碗汤连肉带饼吃个底掉,她大口吃肉的模样可爱极了,一点不像个上海人。
姐曾悄悄跟我说:“小周,(她老叫我小周)我有钱啊,我有十来万呢,都是我这么多年工资存的体积钱,你们要是需要钱用,给你们一些吧!”
姐说的笑死人了。我告诉她:“姐,你自己的钱要好好的存起来,别见人就说给钱的话。你老了,有钱就有胆,知道吗?姐自己手里要攒点体己钱,将来遇事就不怕了”。
不知道姐听明白了吗?不过,她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去年三月的一天,姐打来电话,非常高兴地说:“儿子阿东又买了一小套房子,两室一厅,房子正在装修,装好了你们回上海来住几天吧!我给你们买一张大床,大房间让给你们住,我住小房间。房子装修花的是我的钱,我现在还有8万多块钱了,自己花不完,等你们来了不用担心钱的事哈。” 言语中带着一份洋洋得意。
我都不明白,装修怎么能用上阿姐的钱?姐的心可真大!
姐总说自己有钱,逮谁跟谁说。洛阳大伯哥家的儿子在上海上大学,每周去她家,卷一大堆脏衣服让姑妈洗,去的时候还提前点菜吃,经常伸手跟姑妈要钱花,从来不说一句感谢话。研究生毕业想出国,来跟姑妈借钱,张嘴就是天文数字,把姐吓得不轻。姐思来想去没有按照他的要求给,终归还是给了。却得罪他了,拿着钱扬长而去。从此不跟姑妈来往了。把姐的儿女一个个气的不行,埋怨亲妈分不清里外里。
据说女儿有一次急等着用钱,问姐有没有钱可以帮她一下,姐说给侄子了一笔钱,没有多少了,还是一把手给了女儿几万块。女儿气的直哭,埋怨说妈妈从不关心自己,自己的日子过得这般的清苦,妈妈视而不见,非要伸手要才会给,说她偏心眼都分不清亲疏关系。
阿姐一生省吃俭用,她的钱都是自己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可是,只要有人跟她伸手,姐从来没有让人家掉过面子。存出来的这点钱,姐踹在手心里,是一份安心,可有谁会理解?
去年立春之际,姐的房子装好了,姐搬家了。老公去上海看姐,在姐家住了两天。老姐高兴的每天跟过年似的,上街买好多菜做给老公吃,说让老公好好吃几天他从小吃到大的上海菜,就跟老公在郑州受了多大委屈。每天对着老公东拉西扯叽叽歪歪说个不停,像个话唠,姐把老公当成了听众,跟老公讲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把前后三拾年想说没人听的话都说了个遍,老公每天头都是大的,说到情深处,阿姐还会哭一阵儿,老公可怜这个阿姐,只能咬着牙忍着听她唠叨。直说到老公要走了,阿姐好舍不得。让老公给我带了两箱老牌子上海饼干,差点没把我给吃吐。
姐重新回归到日出日落无尽的寂寞中,每天除了钟点工来做一顿饭,她在家一坐一整天的闲呆着,儿子照例每天去看她一趟,蜻蜓点水般打个矛就走。姐的精神变得恍惚了,好像又痴傻起来。
九月份的一天,阿东来电话,说他妈摔倒了,腿骨摔裂了。话没说完,阿姐抢过电话,很兴奋地喊着说:“阿虎(老公的乳名)你来上海吧!我摔了一跤,你快来看看我吧!”
我天!隔着电话都能听到姐的嚷嚷声,声音饱满精神头倍足,哪里像摔伤腿骨痛不欲生的口气。老公一瞬间是懵的,他敷衍着阿姐,让姐把电话给阿东。阿东好像是捂着听筒说:“老妈摔是摔了,骨头有一点点裂缝,医生说,不当紧的,休息一下平时注意一点就没事了,你不用紧张”。
此刻,听到姐用上海本地话吵吵,电话里能听到她在大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过后几天,姐来电话说:“我这次看病,医保报了一部分,还有快两万块钱不能报销,都是我自己拿钱出来的,我没有花阿东他们的钱。”
又过了两天,姐来电话说:“阿虎,你什么时候来上海呀?你不要害怕,我还有好几万块钱,你来上海不会花你的钱的。”
唉!姐整天张口闭口说自己有钱,搞得全世界都知道她有钱。可是,她的钱东拉西扯如流水,尤其是她已经老了,各方面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她哪里还有什么钱?姐呀!你那几万块钱能叫钱吗?
我的姐傻哟!姐是用钱打亲情牌,想用钱来圈人。姐一个人生活,孤独的太久,她渴望亲情和亲人的陪护。
80多岁的老人摔一跤,骨头都摔裂了,那该有多疼啊!姐居然熬得住疼痛,摔一跤反倒让她觉得可以见到好多人,她好想亲人围在床边看着她,虽然儿女一个个都没给她好脸色,可姐还是稀罕着她们。姐缺失家庭温暖和亲人们的聚拢,她渴望人间烟火味和平凡的大家庭生活,疼痛对于她来说,简直不算事。
孩子们排班照顾她,姐高兴了好久,每次电话过来,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悦,尤其是小女儿的到来,让姐重拾了久违的那份母女亲情。姐跟我们说起这件事,听得到电话那头姐的哭泣声。
2020年刚开年,侄子阿东突然来电话,说他妈妈又摔了一跤,现在在重症监护室正在抢救,这回真吓人一大跳!
阿东说,妈妈又摔了一跤,这次摔的有点重。据说是姐在洗手间洗澡,洗毕,靠墙站着单腿穿裤子,不小心打滑一头栽了,头着地人晕过去了,被保姆发现送到医院,现在住在重症监护室。
老公当时急火攻心,当晚发烧了,高烧呕吐,胆汁都吐出来了, 又是打针又是输液。两天后,阿东来电话,说妈妈的病神奇般好转了,诊断是脑震荡外加胳膊几处粉碎性骨折,已经转到普通病房了,老公这才松了口气。
阿东说:“舅舅你感冒就别过来了,说了你别不相信,老妈现在人很精神,每天都很开心,我在走廊上都能听到妈妈躺在病床上的说话声,感觉就跟她没病,我们好像都病了一样?医生说,观察几天没事就可以出院了。”
阿东带着气继续说:“阿舅,我都觉得老妈是故意摔的,纯粹是自己作死,年轻人都不敢洗澡单腿站着穿裤子,她都80多了,居然敢玩单腿仙人跳,不摔她摔谁?”
“再说,她自己住一套房子,家里又没别人,完全没必要洗澡后,躲在洗手间穿裤子的吗!”
放下电话,老公一头雾水,难不成是阿姐在寻自残,自己作死摔跤摔着玩得吗?还是阿姐脑子有病疯掉了?想想,应该不是。
估计是孩子们烦了,在编排妈妈的不是?也或许真是姐在作呢?不然,怎么住个院还高兴的跟是中奖了一样呢?
我更加不理解的是,姐都摔倒重症室了,才转到普通病房,怎么才三四天的功夫就要出院了?
老公说:阿东说,她妈最喜欢有病住院了,她住个院,周围一圈人麻烦的要死,还要请假还要值班还有一大堆家务麻烦事。可是,他妈高兴了,她高兴的是儿女们每天到医院看她,低眉顺眼的不敢给她气受,她躺着大家站着,她能近距离感受到有孩子家人在一起的幸福,她很满足住院期间所获得的快乐,反正她高兴就得了。
儿子阿东时有电话过来,总是寥寥几句没有太多话,我听了个大概齐,他们都在怪自己的妈妈是没事找事自己找闹腾。
可是,有谁能理解,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身体老了心里装的却是一颗童心,姐要的不多,她需要一份来自孩子们的关心和真正意义上的长情陪伴,需要的是家庭的温暖和真诚。
姐老了,老的满头白发,一脸皱纹,背驼了,说话秃噜嘴。年轻时的漂亮模样,被岁月这把刀磨损的早已老态龙钟。
姐人老了,思想也锈道了,老得想通过生病获得儿女的围观,老的想住院来获得亲人的关心。悲哀呀!我的大姑姐。
亲爱的老姐,你的善良会得到尊重的。
今年过年,管它有没有疫情发生(不会倒霉真砸我们头上吧。)我跟老公准备去上海住几天,我俩当个好听众,听姐讲故事,听她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听姐说她年轻时的风流雅致,听姐说背着弟弟们长大的快乐时光,还有姐曾经的爱情。陪她哭陪她笑,让姐好好过过嘴瘾。
跟姐一起傻乐傻乐的住几天,再烧点精致的江南小菜陪姐一起吃。
还要悄悄的问姐,姐这辈子到底存了多少钱?
我俩商量好了,开车拉着亲爱的阿姐,满上海苏州跑跑,去城隍庙吃20多块钱一个用吸管吸的汤包,据说,那是姐的最爱。去苏州吃酒酿圆子,醉螃蟹。去杭州吃醋溜鱼和当地有名的蟹黄包,还有无锡的酱鸭子。这都是阿姐经常跟我念叨的地方特产。
当然,要姐花钱买单哦!姐有钱嘛!
姐经常说:“姐有钱,不怕哈!”这回真金白银动真格的,姐会不会真的不怕哦!
老公说:“你可真坏,没出门就开始惦记起我姐了。”
呵呵,逗姐玩,也是此番出游计划的重点项目。瞧好吧!您。
阿姐,这回俺真要花你个盆干碗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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