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官多年,没想到会遇见一个如此意外而又荒唐的差事!
一大早,宫里传话,威王诏见。我换了朝服,急忙进宫。到王宫门前,见大夫张聪也已候在那里,内侍太监传我们一同进见。行过跪拜之礼,威王就急不可待地说,二位爱卿,寡人有一个重要差事派你们去办!到宋国蒙地,找一个叫庄周的人。威王稍加停顿,以示郑重,接着说,你们对他要以礼相待,就说本王有请,带他速来相见!
庄周这个人,虽不太熟悉,但也常听人提起,他是宋国的一个漆园小吏,基本上算是个乡野村夫。据传,他很能讲些似是而非,不遮边际的奇谈怪论。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化为蝴蝶,到处乱飞。醒来后,竟不知是庄周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周。我们私下常把这些作为笑谈。
诏庄周!我们不由的错愕。
威王看我们愣在那儿,进一步说,庄周祖上本是我楚国公族,只因避乱去了宋国。庄周从小苦读,博学多才,他是当今的哲人,贤人,必定也是治国能人。你们找到他,务必要把他带回来面见寡人!如他有迟疑,就告诉他,寡人有重任相托,愿意拜他为相,与他共谋楚国万里江山!
拜他为相!我俩极为震惊,张口结舌,一愣一怔。
威王不高兴了,怎么?聋了!
这个决定,真的是振聋发聩。威王的责问,惊醒了我们,我俩立刻齐齐下跪,同声高呼,大王英明,为臣遵旨!
接着威王又交待了一些具体事项,谈话中,无不流露出对庄周的敬重和渴望。
二
翌日,我们乘着马车。自郢都出发,一路北上,一路颠簸,一路风尘。
坐在车上,张聪闷闷不乐,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心里肯定难受。虽然他只是个上大夫,但身为王妃之兄,借着威王宠幸,暗地里早已瞄上了相位。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我不知威王怎么想的,也不想和张聪明多说什么,朝中做官,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话是不能乱讲的。
马车奔驰,马蹄嘚嘚,扬起阵阵尘灰。秋风里的落叶,也没个方向,窃窃私语着,满地乱窜。我俩闲目养神,只有车夫扬鞭喝马的声音在旷野里时扬时抑,太阳也感到寂寞无趣,光线就暗了很多。
张聪突然一声长叹,说,没想到,我们披肝沥胆,鞍前马后侍候大王多年,还不如一个只会无稽之谈的庄周!
还是那句话,我不便接话说些什么,一切应以谨慎为妙。我只有似是而非地望他一眼,算是回应。心里想,做臣子的,怎能随随便便非议大王?可能是他心潮太过澎湃,一不小心才把浪花拍出岸来。
张聪又说,世界之大,庄周行踪飘渺不定,我们也许会无功而返。我听这话,弦外之意,就是希望不要太认真,找不到庄周最好。我知道,对于这个差事,他是消极的,甚至是抵触的。
我看他这样,心里也打起了小九九。虽然在朝中,我和张聪同为上大夫,可他总是飞扬跋扈,盛气凌人,处处事事压人一头。如果要我推荐相国,倒真还不如是不相干的庄周。所以,我决心努力找到庄周!这毕竟也是大王的旨意!
三
霄行夜宿,走了十几天,终于到了宋国蒙地一个村庄。在村民指点下,顺着一条胡同进去,见一院落,瓮牖绳枢,蓬门荜户,这就是庄周的居所了。
虽是一个简陋的院落,但环视周遭。秋色正浓,草木疏朗,桢子依然苍翠,梧桐由绿泛黄,枫叶红似火,菊花暗飘香。姹红嫣紫,美在天成。和都城繁华相比,却是一道别样的风雅。马上使人想到,居者不俗!
想着这身居陋室的主人,马上就要荣登高位,出将入相,名满天下。我竟然有些莫名的激动。我将要见证这乡野村夫“一步登天”的奇迹!
怀着复杂的心情,推开虚掩的门,井台上有个妇人在汲水,见我们一身官服来访,并不惊讶,好象早知我们来意,没等我们开口,直接就说,庄周不在家,也不在漆园,大概是去濮水钓鱼了吧。
从庄周家出来,张聪拉着我悄言秘语地说,李大夫,我们也算尽力了。濮水那么大,那么长,我们去哪里找他?不如一一,他压住话头,停顿下来,想让我从嘴里说出,我们放弃吧,回去给威王交差吧!
我楞是看着他,没有接话。你老奸巨猾,我也不是大傻,这话你张聪不说,我也不说。我想的倒是能尽快见到庄周。
这时,我发现,我对庄周已经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真想他能入朝为相,教那张聪狗咬水泡一场空。
于是,我们调转车头,马不停蹄,往濮水而去。
四
好一个“濮水垂钓”!历史真的有如此巧合吗?想当年,姜尚姜子牙渭水垂钩,钓来了周文王,成就了万世功名!而今,庄周濮水垂钓,也许真能成就大业,扬名立万。霎时,我热血沸腾,好象突然就被推到时间和空间的无限高度,有幸来见证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
张聪脸色冷峻,用无不嘲弄的口气说,原来庄周已经进入我楚国境地,其野心不言而喻!濮水垂钓?你以为你是姜子牙!哼哼!张聪说着冷笑几声,俨然像是世界的主宰!
我知道,张聪肯定是扎心的疼。
餐风露宿。几番寻觅,几多打听,终于来到濮水岸边。涛涛清流,波光粼粼,有一巨石,自濮梁伸入河中,成就了一个天然的钓鱼台。一位衣袂飘飘的壮年汉子,正悠闲自得,临河垂钓。
张聪示意让我走在前边,他总爱这样指挥人,我不好推让,只得向前。
先前,我听说,庄周曾身着补丁衣,脚踏破烂鞋,去见魏王。在我想象中,他一定是个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怪人。出于好奇,我留意细看,他衣服上确有几处补钉,但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先生!打扰了!您是庄公庄周先生吧?汉子转过头来,我不由吸一口气,只见他,眉目疏朗,双眸剔透,神态慵懒,淡漠清冷。一副仙风道骨的派头,一派超凡脱俗的俊雅。
不知不觉,我一下子被他的气度震慑住了。原想他是一个垂暮老者,哪知却是一位英姿壮年。我虽为楚国大夫,身为臣宰,衣冠锦绣,在他面前,突然就露出卑微来,心跳加快,哆哆嗦嗦。
五
庄周见我二人官样打扮,一点也不惊奇,安然回答,我是庄周。我又往跟前凑了凑,十分诚恳地说,我们二位是楚威王派来的大夫。威王久闻先生贤名,乃当今智人,哲人。想请你随我们到郢都一叙,并有重任相托。
庄周扫了我们二人一眼,神色安然不改色,寂静无语。我一时有点尴尬,脸上堆满笑容,盯着他期待他回话。
他终于回复我微笑,但仍没说话。
张聪装腔作势,摆着官威,跨步向前,说,威王诏你,那是看重你,是你之荣幸,为什么不说话?
庄周转向张聪,目光无波无澜,神色不卑不亢。
我也急了,亮出最后的底牌,说,威王愿以相国之位授之。烦劳你能和他一道治理楚国万里江山!我说时,张聪剜了我一眼,我所顾不及,只用眼睛盯着庄周。
我们满以为,庄周一定会喜出望外,放下鱼杆,欢欢喜喜地跟我们上车,或者是礼节性谦让一番,最终还会跟我们走的。
然而,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庄周手持鱼竿,毫无所动,即不答应,也不谦让。好象根本就没有那回事。
相传,上古时期,尧欲传帝位给许由。许由不但拒绝,而且连夜逃进箕山,隐居不出。尧又派人去请他,说,如不受帝位,当个“九州长”也可以。许由认为脏了耳朵,跑到山下颖河里掬水洗耳。
传说真要变成现实吗?庄周好赖不答话,难道也要来个濮水洗耳吗?我还真有点担心,倘如此,那也太令人尴尬了。
六
好在,过了一会儿,庄周终于开口了。他说,听说你们楚国有一只神龟,死去三千多年了,楚王极为珍爱,放于竹箱里,藏在锦缎下,供奉于庙堂之上,让天下人顶礼膜拜。请问二位大夫,此龟的地位可为尊贵?
我们点了点头说,那是当然,没有什么动物可以获得如此殊荣。庄周又说,那我再问二位大夫,如果这只龟有思想,能选择的话,它是选择死去,留下显赫的名声,还是宁愿活在世上,做一只普通的乌龟,哪怕是每天拖着尾巴在泥塘里爬行?
我和张聪相互一看,异口同声地说,当然是选择活着,因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就对了!庄周颇为认真地说,如今,我随你们去楚国做官,这无异于供奉在庙堂之上的神龟,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却无法拥有垂钓的自在和快乐。甚至一不小心,还会惹来杀身之祸。相比之下,我更愿做一只在泥塘里拖着尾巴爬行的龟。
庄周见我们呆着不语,笑了笑说,二位大夫!请回吧,替我感谢你们大王的一番美意。
庄周不亏是一位大哲人,一个故事,一番道理,说得我心悦诚服。他的眼睛里满是智慧的光茫,平静中又显出别样的妩媚,可敬而又可爱,砰然触动了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我真正的领教了,百闻不如一见,庄周的气度令人震撼!一个饱学之士,竟不为高官厚禄所动,学为何用?先前,孔夫子周游列国,欲求官而不达。后又诸多追名逐利,餐腥啄腐之辈,卖友求荣,招降纳叛,毫无道德底线。虽然一时权倾朝野,富贵荣华,但总是无德小人!谁能和庄周比美!
七
想到威王的差事就要泡汤,我心里就有点着急。凭心而论,我现在迫切希望他能随我们同去。不管张聪如何,我决定再努一把力,看看能否打动他的心。
只是,还没等我想出什么好词,他已调转回头,专心致至钓鱼去了。我突然觉得很懊丧,很失落!
可转眼看张聪,一扫多日的阴霾,暗自窃喜起来,虽极力想不露声色,但眼角嘴角直往上翘,遮不住的满心欢喜。相比之下,庄周谈泊名利,超超玄著,飘飘出尘,逍遥风流之态。我替张聪汗颜,替天下所有追名逐利,虚张声势,以权谋私的小人们汗颜,也替我自己汗颜!
张聪如此,我更是心有不甘。然而,看庄周是那样质朴圣洁,再多说什么,就是对他的一种亵渎了。我只能选择放弃!
我们调转马车回朝,背后隐约传来阵阵歌声:
迷阳迷阳。
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
无仿吾足
……
我突然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悲凉,仿佛眼看着冬日暖阳,徐徐地落下了山坳。不觉打了个寒颤,替威王悲哀,替楚国悲哀,替历史悲哀!
回望庄周,犹如茫茫原野上一棵高入云霄的参天大树,虽栉风沐雨,仍郁郁葱葱,超然万物,傲视苍穹,但又和自然浑然一体,与天地和谐共存!
车辘辘,马啸啸,秋阳西斜。行进在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阡陌纵横,落叶缤纷。懵懵懂懂的,好像走进了恒古不醒的梦幻里。
车里的张聪,兴奋不已,一反常有的矜持,一边哼着乡俚小调,一边催促车夫快行,恨不能一步跨回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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