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蝶【十一】

黄金蝶【十一】2020

边伯贤请吴世勋去露营玩儿。

吴世勋的背痛已经到了几乎动弹不得的程度，只好先赋闲在家。边伯贤保证一切都有专人照应，消除野外生活的一切困难之处，他俩只需钓钓鱼，用别人精心收集的柴火烧开水，在大自然的清新氛围中安然地享受电子产品即可。

闲得发毛的吴世勋也就跟着去了。边伯贤能把钱花到完全恰当之处，就像用软黄油敷平的核桃酥，每一处褶皱都被填得平平整整。吴世勋打心眼佩服这一点。

背太疼了。吴世勋觉得背后的内部裂开了狭长的罅隙，曲折破碎地趴在脊柱上，有个什么通体透明的、生气勃勃的庞然怪物已从其中生出，把湿漉漉的鳞翅抖一抖，最终遗弃掉他这个将永远疼痛下去的空壳。最微小的气流通过那个罅隙时，都能在他敏感的大束神经上激起狂暴的电流，使这罅隙始终不能愈合。

但他最关心的还是那个怪物到底飞去了哪里。他在吴世勋某个被遗忘的深刻的噩梦中被孵化，带走了关于这个噩梦的惨重伤痕。然而伤痕也总比一直敞着这口子好，吴世勋需要赶紧痊愈，他还不是能两腿一蹬就只收钱不干事儿的时期。

边伯贤带了很多烧酒，装模作样地用黑漆漆的土锅烧着。他喝得奇烫，刚烧开的酒稍稍吹一会儿，就哐当一小杯过肚。吴世勋试验过后说，那简直就是喝烫刀子。边伯贤说，想当年上节目，除了刀子还有啥没喝过？受着吧。

当然吴世勋现在就只是喝啤酒。

边伯贤喝得暖和了，就掏了平板来玩音乐游戏。吴世勋凑过去一看，看见屏幕上一张狰狞的银色面具，眉毛拧作一团，一缩头便转过身去。

“世勋啊。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我们最近这张迷你专？”

边伯贤嘻嘻笑着把平板伸到世勋鼻子前两厘米。

“歌还行，这封面有问题。”

边伯贤眯起眼，把平板扣上。他平静地睁着眼时，那小小的圆眼使他显现出小狗样的亲切可人，但眯起眼时，这种无害动物的气质就消失了。这使吴世勋由衷地紧张。

“你也觉得不对吗？”

“是。我觉得它好像能把什么东西引来这里。”

“是不吉利的东西？”

“那倒不见得。”

边伯贤侧身确认周围存在足以隔绝他们谈话内容的空间，凑上吴世勋的耳朵：“是不是他？”

吴世勋注视着滚滚沸腾的烧酒，夹了一杯出来，浸在啤酒旁的冰块里。

“一看你就不会这些，这样杯子会脆的。”

吴世勋把一小杯烧酒一饮而尽，说：“伯贤，我以前常常做梦。”

“什么时候开始不做了呢。”

“去青岛以后。我把那个蝴蝶留在那里了。”

“后悔了？”

“我本来就不想的。但是梦越来越没办法控制，甚至渗透到实际的时间里了。”

“如果真是那么严重的话，怕不是把那个坠子一丢了之就能解决的。”

吴世勋揉揉眼眶，把杯子塞进烧酒壶里去。白濛濛的酒气无声无息地摧残着黄昏的清新空气，傍晚的森林显现出与城市，与吴世勋的梦境相反的清冷色调，这使他多少感觉与现实紧密相连着。

“虽然很不可思议，你就权当是醉话好了。”

“请讲。”

吴世勋的梦境是从七年前开始变化的。

他最初以为这变化是童贞的破碎带来的，并且由于近乎狂躁的紧张，他并没有注意到对方忘了取下胸口的坠子，就这样趴在黄子韬胸口睡去了。那个晚上，蝴蝶飞进了他的手中。

醒来时，他们的胸前都磕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印记。仔细一看，像个怪异的人脸。

之后的窃取禁忌欢乐的夜晚，吴世勋留意了梦境的变化，但他的梦又回到了一成不变的黄金天堂，去向哪里都无处觅得那贫瘠的荒原。而有时的夜晚又会忽而出现，他再也不顾自己将所到之处污染成一片金色，在荒原上奔跑着，想找到星球另一面的王子殿下。

白灼的日光显然不是典型的太阳光，吴世勋感觉到这是能分解掉眼瞳，专为使人盲目的光线。再这样跑下去，迟早只余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黄金也好水银也好都再也欣赏不得。毕竟抛弃了好端端的地球和月亮，离家出走到陌生星系，很多不便之处不得不习惯过来。

远处有蓝幽幽的山脉，静静的银河像异兽的伤口，贴在丰腴的山体上，反射的光芒使其失去本来的颜色。如果能找到发源处，也许……也许什么呢？

能怎样呢？

想要逃离这个梦吗？

吴世勋摇摇头。另一半星球的王子殿下，送给了他一只美丽的黄金蝶。应当好好道谢回礼。

啊，有什么礼可以回呢？就自己那一半星球好了。黄金的城市，黄金的道路，黄金的鸟儿和灰尘，都通通送给他。还有银河，流淌在自己城市里的唯一的银河，自己那一半也给他好了。

所以要找到源头。

可是他永远也跑不到头。就像他在自己的梦中迷路后所说的那样，那是无论哪里都毫无区别的荒原，是不能用双腿逃离的广阔天地。他只是在侵占着王子殿下的荒原，金黄的城市在他跑过的地方发育起来，金色的屋脊像出水呼吸的抹香鲸一样拱出地面，杂草蜷着金色的绒毛，把吴世勋奔跑带起来的风滞重地捕获。

金色的人们说，是王子殿下的风让金色扩散了。因为荒原是没有风的。

虽然一夜过去，在梦中找寻了一夜的吴世勋总是非常疲累，但是醒来时，黄子韬必定仍在他身边酣睡。吴世勋便把这样的梦看作是与黄子韬同衾共枕的小概率事件，带着微妙的幸福接受了这个噩梦。

直到从医院回来的那个独自一人的夜晚，他又梦到了荒原。

在水银的河边哭泣时，王子殿下出现了。空气的流动静止，吴世勋感受到了划动微观粒子的艰难。

“我总算找到你了。请你接受我，接受我的那一半星球。虽然不太实用，可是非常非常地美丽，你会看见与荒原完全不同的一切，那全都属于你。”

黄子韬却低下头，艰难地摇了摇：“对不起，我不能接受。我已经把我的灵魂给你了。”

“那个蝴蝶吗？”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东西都在里面。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星球了。”

吴世勋踏着如石块一样静止的银河，走到黄子韬身边。

可是，我爱着你啊。

所以，很自私地想把全部的自己也送给你。

这话没有出口，黄子韬就疼痛难耐似地捂住了嘴，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什么东西蠕动着滚出指缝，啪嗒啪嗒地打在坚硬的土块上。

那是色彩斑斓的，一看便知有毒的蛾。

“不要……看……”

黄子韬含含混混地带着哭腔说。

想要去吻他的吴世勋就这样迟疑了几秒，就这么一会儿，黄子韬便被扑喇喇飞起的蛾们包围了。蛾们变成了坚实的金箔，一层一层，铺天盖地地隔绝了吴世勋去触碰他实体的可能。

喂喂，这是怎么回事，不爱我就算了，连再见也不说吗？

吴世勋挥赶着蛾子，相当不满地梆梆敲击面前的雕像。

雕像一言不发。

说再见。给我说，说再见。

雕像没有因为吴世勋绝望的哭喊而动摇。

忽然，吴世勋脚下一滑，跌进了汩汩流动的银河里。时间开始流动了，被吴世勋染金的河流激情高涨地一路直泻，沿途的荒原迅速地冒出了金光璀璨的城市的幼芽。

城市像巨浪一样，以疯狂的速度向荒原扑来。吴世勋回头看向王子殿下的雕像，最后一只蛾已在他身上帖服，他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气。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吴世勋伸出微颤的舌，轻轻一卷，将那黄金蝶吞吃下去。

霎时间，他的身体获得了巨大的重量，使他立即沉入银河深不可测的河床。会堕落到哪里呢？会堕落到另一边的荒原的天空中吗？

也许会返回地球吧。虽然不太好意思，但好想和地球人说说话。

然后地球人，会拼命地造出宇宙飞船，飞向他们只能在梦中到达的地方。而王子殿下，会矢志不渝地存在于那个奇异的星球上，静静地伫立于永不日落的黄金之城。

这一次醒来时，吴世勋先是被自己狼狈的涕泪咸了一口，然后便瞧见了那小小的蝶，正慵懒地倒在他的胸前，散出嘲弄的光芒。他明白了，这是联系他的梦的稀奇物件。尽管上面刻的是黄子韬的名字，但确确实实本质上是他吴世勋的东西。

几日的功夫，黄子韬的气味就从床上消失殆尽。接下来，关于他的一切还会继续被吴世勋自己的痕迹侵占。

是他自己说，只要奔跑着，一定能离开讨厌的地方。

可是能逃向哪里呢？

四面的墙壁恍然向他咄咄压来。这里即是地球，是无路可逃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