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立的烟囱是三元的象征。
三元的天空中常常聚合了各种工业的颗粒——炭黑的粉尘、水泥的粉尘、农药的臭味在七月的热风中点点落地,城南街人家的窗台上常常落满粉尘,如果没打扫,几天时间桌子上便会是厚厚的一层。三钢、三化、轧钢的烟囱常年吐着黑烟,三化、农药厂的烟却是白色的,并且伴随着说不出名字的臭味,这些烟囱,共同调制出了三元城的古怪味道。
端午过了,漫长的夏天开始了,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有力的照在城南街的石板路上。林裁缝家的狗趴在屋檐的阴影中,伸长了舌头,呼呼的喘着气,有人从它身边走过时,它才懒懒的抬起头看一眼然后继续趴下,眼光涣散的盯着石板路面上反射出的水银般的灼热白光。六月底的中午已经十分炎热了,白天太阳曝晒下的街道往往行人寥寥,就是白铁铺里发出令人烦躁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偶尔传来些去上学的学生们的嬉闹声,还有街头拐角处的垃圾堆上盘旋着的苍蝇们的嗡嗡声,整条街昏昏沉沉像陷入睡眠中。
叮铃铃,叮铃铃,午后一点,林家的闹钟准时响起,林仁平的呼噜声中断了。他从床上费力的支撑起身子,从地上捡起油腻腻的颜色不明的工作裤套上了,嘴里嘟噜着骂着“倒个几把班”,边骂边摸着袋子,找着自行车钥匙,没有,他边穿背心,衬衫,边到处找着,可能是忘记锁车了他想,他去灶台上拿了丽花备好的盒饭塞在袋子里,准备去门洞那儿推车,但是自行车没有了,放在车篮子的草帽被丢在地上,他生气的踩着草帽,“自行车呢?X你妈的,哪个傻屌把我自行车偷了?”他大声的问着,四周却没有应答。
忠海不在家,他的白背心和蓝色运动裤泡在盆子里。林仁平走到门前,朝外面看去,没有儿子的人影,他又朝隔壁邓家喊了几声,忠海、忠海。邓家的老太爷,咳嗽声传了出来,却没有任何回答声,忠海好像也没有在邓家。林仁平又骂了起来,X你妈的,打不死的东西,把我自行车骑走!他猜测自行车是被儿子骑走了。
那天,林仁平是向街尾的邓长风借的自行车,是一辆破车。老邓说,你车技好吗?这车只有我会骑,没刹车没铃铛,车把头不好使,要记得用力点摆。林仁平只想快点赶去化机厂上班,嗯,用力摆我记住了。他匆匆跨上车,朝后面挥挥手说,老邓,明天上午来找你下棋,杀你个屁滚尿流。
有人看见老林一脸怒容的骑着车,从红旗巷拐上了崇荣路往桥头骑去,边骑嘴里还边骂骂咧咧的,当时没有人知道他自行车不见了这事,不过熟知他脾气的人,对他的火气和脏话是习以为常的。
从化机厂到城关大桥大概有1km远,这段距离林仁平飞速骑过,他算了算的时间,假如一直保持快速应该不会迟到,因此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几乎是疯狂嘶吼着爬上了城关大桥的桥坡。林仁平下坡的时候听见风灌满了他的耳朵,他也听见了那辆水泥厂来的卡车按响了喇叭,他想抓刹车,但它形同虚设,林仁平觉得自己在一道白光中朝卡车奔驰而去,像战斗机的俯冲,他最后看见的是儿子忠海嬉笑的鬼脸,看见儿子的屁股在28寸自行车的横杠上左右扭动,他似乎看见儿子正费劲而快乐地骑着他急需的自行车。
X你妈的,揍不死的东西。
卡车司机后来回忆起相撞时,那男人嘴里的咒骂,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老林死在城关桥头那年忠海13岁,忠海记得出事那天,他和杨平在火车站前的煤渣场上练习定车的车技,边上就是个废弃的运沙码头,自从沙溪河里禁止采沙后这码头就废了,从码头往上看可以看见城关大桥。忠海记得那天他听到了一阵嘈杂声,但他和杨平都没在意,以为又是摊贩们在为地盘而争吵。
轮到杨平练的时候,忠海突然想起时间,他让杨平看看几点了,杨平全神贯注的定着车,嘴里敷衍着,一点。忠海冲上前把他一把拉下车,抓起他的手看,才发现那个表早就停了。我干你奶奶的,你可把我害苦了,破几把手表赶快丢了。他把杨平从车上推下来,快速的推着车,跑了几步,突然回头,丢过个东西说,我这包烟放你身上,别给我都抽光了,晚上估计要受苦了,都你这傻鸟害的。
忠海路过城关大桥桥坡的时候,看见他爹的破草帽和一滩血迹,边上还有几条狗,在欢快的抢夺着那撒在地上的盒饭,六月底午后的阳光依然有力的,迅速把那血迹烤干,远看去,那就像一桶被打翻的红油漆。
从少年时开始,忠海就无数次的从他母亲丽花那儿得到提醒,就你害死了你爹,你这杀千刀的把这个家弄到现在这样,丽花以前温和软弱,但从丧夫后开始变了个人,在一些阴郁的日子里,丽花常常因一些小事大动干戈,拿着随手能够到的各种工具,追打着儿子,嘴里哭诉着她的悲苦,眼里饱含热泪,忠海一般只是抱着头跑到街上,有时他也会有鄙夷的口气回敬哭哭啼啼的母亲,你神经吧?他自己要去撞车关我吊事!
忠海觉得他母亲的想法是错误的,是那辆水泥车撞死了老爹,要找该去找水泥厂。拉不出屎怪茅坑,他想到这里,忍不住噗嗤的笑了。他知道自己对老爹的死无动于衷这个态度,是使得他母亲加倍愤恨的原因,但忠海的想法很简单,人都死了,还天天叽歪着各种假如,假如他没有把老爹的车骑走,假如老邓的自行车刹车好,假如杨平的手表没停,假如……?忠海常常打断母亲和隔壁女人们的凄然的叙话。人都死了假如个屁啊!其实还有个想法在他心底躲藏着,那就是他爹死了就再也没有人可以用各种工具对他进行殴打了。
在化机厂到火车站的路边满满的种着夹竹桃,夹竹桃的花是红色的,但在重度污染的空气下,叶子和花都变成了黑色,在这个诗意匮乏的城市里,夹竹桃有个更媚俗的别名叫柳桃,据说它是有毒的。
柳桃只在夏天盛开,就如城南街的孩子们,除了吃饭时间能看到他们在饭桌上狼吞虎咽之外,大多时候他们的母亲是找不到孩子的。
三元四中位于化机厂和三化厂区中间位置的白沙村的隔壁,学校就一座5层的教学楼,还有个煤渣铺成的操场,早晨高音喇叭放着早操伴随着孩子们凌乱的晨读声代表了这片厂区中的唯一书香气息。白沙村,城南村,化机厂,水泥厂,火车站,三化,三钢,制药厂,这些厂、村的适龄孩子们大多都就读于这个中学,四中的少年们在别的区域发生矛盾时,常常自报家门,学校的名字常常能给对方几分威慑,很多年来四中一直是杀人放火无所畏惧的象征。
校门口侧墙的公告栏上常常贴着开除学生的名单,海报上的名字如同走马灯似的总是不停更换着,家长们对学校有着深刻的怨言和不满。而老师们对生源地的先天不足也有着极大的怨气,有个姓周的历史老师在地方志上发现,四中校址所在处是原来的三元县大牢,历史老师向同事们介绍了他的发现,老师们在惊愕之余恍然大悟,原来是有历史传统的。
不觉七月就快到了,学校也快放假了,忠海突然想起他已经旷课快一个月了,他的书本早已不知去处,但有半包大前门好像丢在课桌里了。忠海从杨平的闷热小屋里跑了出来,他刚在牌桌上输了8根烟。
你到哪里去?杨平扯着他的衣服问,输了要跑?
没,我去下学校。忠海边走边说。
去学校?!!!杨平尖声喊了起来,阿波,老板,你们听见了吗?阿海说要去学校上课?
上狗日的课,你个吊毛飞,我去拿烟,我上次藏了包烟在课桌里。忠海辩驳道。
他回到家推出了他死去的爹给他留下的28寸永久,想了下,又决定还是坐车去,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了5毛钱,往车站走去,城南街的石板路在太阳的照射下有些发烫,他小心的选择可以躲避太阳的阴暗处,边走边敲着墙,全身每个关节都像散开了似的,摇摇晃晃的走着,这是忠海最有特色的走路姿势。从来没有人怀疑过他是有什么残疾之类的,这只是一种姿势,表明混社会身份的一种走路姿势,就像前几年在列西被人砍死的邓纯志,他走路总是喜欢去拍女孩的屁股,还有城南十三太保,那群二逼常常边走边甩着双节棍。
忠海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了白色海报上他的名字,林忠海,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儿,什么鸟字,说着摸出根烟点着了,在名字的周围用烟头烫出些纹理做装饰。
他往里走去,传达室的老张看见了,喊道,林忠海,站住,你进去干什么?你被开除了。忠海回过头恶声恶气的说,我去找校长,问问他凭什么开除我。
本来只是个玩笑,不过提醒了忠海,他应该去吓唬下那个白净的陶校长的,虽然他对被开除这件事毫不在意,但对学校的这种侵犯还是多少有些愤怒的,他摸了摸腰上别的匕首心底就更踏实了些。于是他直接走到5楼走廊的尽头,踹开门直接进了校长室,却看见余歪嘴在办公室里贴着什么,歪嘴,老陶呢?余歪嘴专心的贴着东西,没回头直接回答到,他去区里开会了。妈的便宜那个傻屌了,余有莲这才觉得不对回过头来,林忠海你被开除了还回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和我说!“操,我有啥错?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开除我”忠海问,歪嘴用力的把他推出办公室,边推边说“你旷课几十天,天天在外面赌博小偷小摸,不开除你开除谁?”
忠海一把拍开他的手,又侧过身挤进办公室,把桌子上的那包飞马给揣进裤袋里,,摇摇晃晃的跑下楼去了。余歪嘴在后面大喊,你个杂种,无法无天了!忠海边跑边想就这样走了未免太怂了点,这目的才达到了一半,于是大喊道,老陶,歪嘴,硬扣扣你们几个给我小心点,这时二楼到四楼的楼道上密密麻麻的涌出了看热闹的学生,还有认识忠海的大力鼓掌,边鼓掌边喊,海哥最牛,唿哨声,各种笑声响成一片。
林忠海在其他老师追到他之前飞快的跑出了校门。
捡废纸的老张,有天到了四中门口,撕下了那白色海报,让他惊喜的是,撕下了一张还有一张,他边撕边念着,林忠海,李杨平,陈瞬波,赵建斌,邓享泉,邓衍寿,一张一张丢进了箩筐里。
那天他买废纸买了1毛钱,老张很高兴。但他不知道他卖掉的这些名字在不久的将来,后来在城南犹如闪电般令人炫目,成了城南的另一个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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