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了一杯苹果汁,看着气泡在玻璃杯里沉浮。当果汁滑过嗓子的一瞬间,我突然又回到了伯克利的那个夏天。
在伯克利的每一天,我都会去校园里的那家超市,排长长的队伍,点一杯鲜榨果汁,然后端着果汁,又去排收银的队伍。
超市里一共有三个收银处,大多数时候,队伍移动得很快,只能听见收银员简单的问好和机器扫描商品的声音。初到伯克利时,我会很认真地回答收银员的问好,我担心自己就回答fine会显得没有礼貌,还特地去问当地同学,改成了good;但很快,当我发现所有收银员都在重复how are you,当我发现不少收银员面无表情,当我发现大多数顾客也是面无表情,当我发现有些顾客甚至不予回复,我逐渐明白这句问好只是可有可无,它的存在就和机器扫描商品的滴滴声一样,是不带感情的程式。
但我永远记得其中一位收银员。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又不逢考试周,校园里自然没有太多学生,超市里也只有零星的顾客坐在露天的餐桌旁喝下午茶。我很快便排到了果汁,走向收银台,我前面也只有一个客人。
那位客人买了不少东西,收银员一边把她的商品装袋,一边和她聊天。几个单词掠过耳畔,我推测这大概是西语。
我把果汁放在收银台上,不知怎么的,说了一句Hola.(西语的“你好”)
第一次,我抢在收银员之前问好。
她眉毛一挑,眼里露出惊讶的光,嘴角微微上扬。Hola.
她的嘴角一直微微扬着,给我扫描商品,给我找零,给我套包装袋。然后她把包装袋搭在我的手腕上。
Adiós.(西语的再见)我向她眨了眨眼。
Adiós.她对我笑了一下。
我在这家超市买了很多次东西,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语言的力量。我是中国人,她是拉美人;伯克利于我是他乡,对她又何尝不是。在去伯克利之前,同学对我说:“你没问题的,你会说英语。”其实并不是简简单单地会这门语言就可以的。当我走在伯克利的街头,当我坐在教室看着板书,哪怕当我站在宿舍的阳台,我都依旧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局外人;我看着伯克利的阳光在窗台上投下碎影,我喝着在超市排了十几分钟队才喝到的鲜榨果汁,我听到院子里在放露天电影,但我依旧被孤独的疏离感裹挟,被伯克利的尘世抛在后面。
真奇怪呀。明明我们是不同国家的人,我们此前没有交集,今后也难再有交集,但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好像我们就是彼此的故知。西语很奇妙地为我们创立了一个小天地,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异乡人的小天地。哪怕只是简单的几句西语问好,我们也是在说着和旁人不同的语言。在这个旁人进不来的世界里,我们终于找到了归属感;在这个周围充斥着英语的世界里,我们好像做着一次幼稚的抗争。
过了几天,我恰巧又来到她的收银台。我满心欢喜地对她微笑。
她这次没有抬头。
How are you?
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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