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北京在大多数时候甚至与热闹无缘。
郁达夫眼里的北京是陶然亭、钓鱼台、西山、玉泉和潭柘寺,而自我来到北京起,甚至踏出这片位于天安门延长线十余公里的禁锢已是奢侈。
我看不见陶然亭,甚至有些时候隔着八通线的地铁,我看不见道路对面的教学楼;我看不见远在工业区的烟囱与隆隆向上的或白或黑的烟,但我感受得到,即使不借助庞大的仪器我也能些许通过鼻腔触碰到雾霾的气息,它不热闹。
冷冰冰的钢铁城市与烟火气绝缘,举目所及,偶尔让人恍若仙境,朋友圈里只有各式建筑物发射的段子,没有故事,也没有酒。
二
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在一个在二十年内上演经济奇迹的国家的首都不孤独地活着,我依然试图遵循自己的步伐——走在格子路面的时候不踩线,然后自得其乐。
一场大于两人并有计划的聚餐依旧是生活的偶然,占据大多数日子的依然是独自生活的对影成三人,却又难免要面对身处人群孑然一身的尴尬。
而坐在涮串的桌子前面,所有预期中的孤独与尴尬都随着老板娘的吆喝蒸腾消失。
三
有段时间,我雷打不动每天晚上九点多钟从国贸坐地铁回到传媒大学,并不太规律的作息时间告诉我是时候去吃点东西了。
我程序式地在地铁天桥下面买一瓶酸梅汤,摇摇晃晃地走向涮串的摊位旁,搬着一个轻质的椅子坐定,看着老板娘娴熟的动作和她面前咕咚的辣油出神。
涮串台很长,大约可以容纳十来个人围坐在一起,不锈钢做成的台子虽然尚未形成什么锈迹,但是超高的翻台率让老板无暇关注属于麻辣烫的特有油迹,虽不干净,用纸巾擦拭之后却有一些特有的韵味。
经营涮串的是一对夫妻,女人在涮串的推车前清汤涮着要求加的菜和面,男人靠在装料的三轮车边随时准备回应食客的要求,并在酒足饭饱之后清算用来计数的竹签,眼神虔诚而庄重,不像一个涮串摊主,更像是在追寻什么未竟的旅途。
大约中年的他们在涮串之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大多数时候他们的交流不出刹那就会被“老板,加一份娃娃菜”之类的喊声打断,然后在完成既定动作之后周而复始,随着涮串一锅一锅的沸腾,看天色渐沉。
四
我一个人坐下,要一份麻酱,在老板娘烫菜和主食的时候仔细观察面前的一切。水汽氤氲之中,隔着白雾看感受手表指针慢于平时的旋转。
在这里,你不用害怕孤独,因为这里的所有人都孤独。一个人置身其中,你大可放肆,独自欢喜。面前的涮串赶走了所有的痛苦——一个人,也可以像一群人一样热闹。
随着烫菜有规律升起的白雾不同于平日灰蒙的雾霾,它更纯净,更热闹,更有人间烟火。以至于我身处其中,听觉失灵,看着老板娘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水蒸气遇冷凝结而成的哈气,偶尔会有恍如隔世之感。
北京的冬天很冷,接近深夜坐在路边只能不住地搓手,或者把手放在涮串的台子上寻求蒸汽的温暖。所以越到寒冬,想要打包的人越多。但我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时候却替他们难过,难过他们错过了最好的独处时光,和仅有的灵魂出窍。
五
之后我一边往自己嘴里扒面,一边问老板娘有没有遇到城管。答案是肯定的,在一次比一次力度更大的城市整治里,定福庄西街各色餐食成了城市管理趋于规范的牺牲品。
“之前城管抓了好多了,我们现在都是六点多出摊,先看看有没有城管,没有了我们再支好摊。他们的小车跑起来容易,我这个大,不容易推。哎,城管他们也不容易,年底了也需要业绩。”
高考之后,我的语文理解能力直线下降,以至于我听到她的回答的时候很难从老板娘口中的句子分析出她的情感,但我知道,这绝对不是欣喜。
我坐在吱嘎作响的椅子上从涮串台拿下两串鸡肉,把盘子里仅有的一点面吃尽,起身寻找二维码,迎着寒风用略微僵硬的手指触击屏幕,在支付成功的界面上停留几秒,收起手机,带上耳机,和老板娘互相道别。
六
在风里,半梦半醒,我又开始了和雾霾的作战,没再回头,一路向南。却没有意识到,那个晚上是我最后一次坐在风中,在人声鼎沸中给自己寻找的独处时光。
我以为我起身之后我就醒了。可醒了,我又去哪里做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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