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 (上)
夜里12点多了,孙铄还没有入睡,她燥热的情绪几乎和房间里的气温达到了同样的数值,再加上蚊子在她细嫩的小腿和脚踝上肆虐,就连最近 广告 里热播的这种“驱蚊”花露水也无法阻止它们赶死队一般的进攻。孙铄只好起身再次进了卫生间。冲凉之后,只穿浴袍的她踱到镜子旁,看着自己疲惫的眼神,眼底依然透着清澈,而后她又缓缓的将裹紧的浴巾拉开一条缝。自己年轻的胴体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这种感觉像是给了她某种抚慰,心情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上午8点,孙铄照常来到自己的工作室,她洗了洗手,就问助手小李今天有来访者预约没有。
“有啊,是一位姓陈的先生,昨天晚上就预约了,还交了定金。”
“哦,你听声音对方的大概年龄是?”
“他没有打电话过来,是通过邮件约的,而且已经在网银上付了定金,说是8点半准时到这。”小李回答说。
“那好吧,我就在这等他,他来之后,请他先填一下基本信息表。”
孙铄放松的坐在椅子上,用签字笔随手在一张稿纸上写上“小女巫”三个字,苦笑了一下。昨天 同学 聚会自己喝了不少酒,她的脑子里清楚的飘着当时初恋男友的一句玩笑话:“喂,小女巫,将来我儿子要是出生了,我得请你给他算算命哦。”
孙铄当时半玩笑半严肃的问答:“哈,我先咒你生不了儿子!”
其实她才刚毕业两年,在本市的心理界名不见经传,她还没有接触过足够多的来访者,但“小女巫”这顶帽子已经在熟人中被扣的严严实实了。
“您好,您就是陈先生吧,昨天晚上预约的?”孙铄听见虚掩着的门外传来小李的声音,奇怪的是,对方却一阵沉默,好象没没有作出回答。
“您好,你先把这个表填一下,孙老师已经在里面等您了。”对方又是一阵沉默。
虚掩的门终于被人推开了,一个年轻的男子映入孙铄的视野。他身穿蓝色T恤,高高的个子,中性的发型和脸庞,再加上嘴唇上面淡淡的胡须的痕迹,给人一种脱去青涩又不慌着老成的感觉。
“请坐。”孙铄微笑的作出手势。
男子兀自坐下,他紧闭的嘴唇和脸上不丰富的表情,让洞察力很好的她察觉了他阳光的装束是在掩饰紧张。
“请问,你要咨询什么。”孙铄直截了当的问,这是心理师的需要,既不能严肃得吓住来访者,也不能客气到把来访着当上帝贡起来。
男子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苦笑了一下,然后开始说话了。只是,孙铄等了半天,男子并没有阐述自己要说的内容,而是嘴巴开始微微的颤抖,上下嘴唇不由自主的一张一合,而面部肌肉呈现了紧张的痉挛现象。
“先生,您这是。。。。”孙铄刚有些担心,答案就出来了。
“我。。。。唔。。。。我。。我。。。。。口——口。。。口。。”
显然男子费了很大的力气,也没能把一句话说完。
“您想说的是,您——口吃?”孙铄补充道。
“嘟——对。”男子吃力的点头。
孙铄拿过男子填写的信息表,让她惊奇的是,所有签字处,全是一笔古雅俊逸的行书,和这字相比,自己那小拙字就像没有打扮的黄毛丫头,都不敢往外拿。她看到姓名一栏中的签名:陈澍。
孙铄调整了一下语气,让自己的声音更和蔼,说:
“嗯,虽然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但你能再给我口头作一下自我介绍吗?”
“好。。。好 的。。。我。。我叫。。。。陈——澍,今。。。今。。今年。。嗯。。。嗯。。。”
孙铄可以感觉得到陈澍的面部和四肢都在发抖,他的脸已涨得通红。见如此场面,孙铄的喉咙里也艰难的咽了一口唾液。今天是疲劳的一天,其余的来访者青一色都有又重又锈的心锁,待孙铄将它们一一弄开之后,自己的身心已经疲惫到极点。她推开家门,先甩掉那双 美丽 和痛苦同在的高跟鞋,然后一头冲进浴室。随着自己身上的香皂泡被一次次冲掉,直到裹着浴巾躺在床上的那一刻,孙铄才感到刚才灌铅的双腿轻了许多,仿佛刚才洗掉的是一堆带刺的铁棘藜,白天统统钻在她的骨头与肉之间。孙铄撑着睡眼开关电脑,网上并没有多少关于口吃的资料,但凡出现的一些相关信息,在她一个心理工作者眼里都是些江湖草莽班,这种广告在城郊处处可见,红墙白漆外加“包治”二字,她不得不踩上凳子把手伸向高搁以久的大部头作品。只是下来时,她看着两个鞋印的凳子,有一种空落落的陌生感,不习惯的去厨房找抹布去了。
第二天上午预约与陈澍的见面时,孙铄挑了一身淡绿色的夏装,由于脚疼的缘故,只好放弃高跟,以一双平底凉拖代替,尽管对于咨询师来说有失正式,但现在这个社会,夏天的女人永远可以在穿着上随性,何况还是自己作老板的时代。陈澍敲门的时候孙铄正那着喷壶给花浇水,她看着他推门进来,还没走几步就停住,眼神似定非定,眉头似蹙非蹙,身体很奇怪的僵在那,只有仔细观察两秒以上才发现他微张的嘴正微微颤抖。她一愣,才知道这是他为没能说出“你好”或“早上好”而作出的努力,蹬时有些想笑,赶忙把喷壶放在窗台来掩饰。
“躺在那张椅子上吧。”孙铄指着办公桌对面的一张特制的黑色躺椅说。
“弗洛。。。伊。。”
“没错,你知道那是弗洛伊德榻。”
“要给我。。。催。。催眠?”陈澍说。
“哦不,今天不用,我只是让你休息一下,躺下不要说话,做十次深呼吸。”
陈澍听话的照做了,孙铄看着这个男子忧郁的眼神,再也没有想笑的意思,而她的眼底同样映出了这个男子眉宇间透着的一丝清俊。这种清俊和他刚才蹩脚的对话很不相称,但实有一种柔和内敛的风致,正是这种感觉让她不好估计他的年龄。
“你放松的躺着,我说点我的想法,你尽量用短语回答我就可以。”陈澍点了点头。
两分钟后,孙铄感觉自己进入了状态,开始用心理师那种平静、感觉不到情感又同样感觉不到冷漠的语气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口吃的?”
“小。。小学时。”
“你认为什么原因造成的?”她的语速很慢,每说完一句都提醒他放松。
“当时的一个。。班。。班主任,我很。。怕。。。怕她。一次回答问题,回答。。答得有点磕。。磕绊绊,她就罚我站了一。。。一个小时。”
“你觉得口吃对你的生活影响大吗?”陈澍脸上立刻多了几道褶皱,他没有回答。
“那你认为--”
“我很痛苦。。。真。。。真的。。”陈澍打断了她的问话,将双手放在额头上,“孙老师。。。您。。您能帮我吗?”
“我。。”孙铄有些结巴了,因为她面前这个男人每说一句完整的话都要大费一翻周折,用尽许多气力,就像一个人每天吃饭张嘴都是一件很吃力的事,个中滋味正常人真的难以理解,但她马上恢复了心理师的镇定。
“你放心,我会帮你的。”孙铄语气轻柔了下来,“其实,你的问题早从韩非子时就有,他虽然是个伟大的思想家,也和你一样是个口吃者,不过这对于心理学倒还是个较新的课题,我不能保证成功,但一定尽最大努力。”
“对不起。。我。。很失败。。对对吧。。。”陈澍坐了起来,颤抖的双手依然捂着头。
孙铄平静的说:“在这个地方,没有你所说的成功失败的差别,只存个种各样的人性,如果你觉得荒唐,那就换句话:我的职业让我只对人性感兴趣,它们没有高低贵践,只有要不要疏导,,要不要救助之分。”
陈澍慢慢放下手,她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点泪光,随后点了点头。
“从现在开始,我们换一种交流工具,”孙铄拿出纸和笔放到陈澍面前,“我说你写,你别忘了,除了语言,我们还有很多交流方式,有声语言只是人类进化中找到的最便捷、最实用的一种。而现在这个环境中,你完全可以用一种让自己舒适的方式交流。”
陈澍听了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可我不是哑巴。
“这和哑巴又有什么关系呢?”孙铄明知故问。
陈澍又沙沙的写起来:他们是完全没有说话的能力,而我是能说话的,却一直说不好,却要用笔来表达,我会感觉自己很卑微。
孙铄看着面前这几行字迹,她第一时间并没有注意内容,而是被字迹本身吸引,陈澍的字一如他略显清俊的面庞,潇洒而不张扬,优美又不华丽,没有那种霸气的笔力,却流露出一种朴厚的性情。
“你的字真好。”孙铄赞赏的说。
他伸手去要纸来写,她没有给他。
“我知道你下边要说什么,我让你写并不是让你放弃说话,没错,说话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但是你把它的重要性严重扩大化了,同样,你就不觉得自己的字写这么好是一种财富?”说完把纸还给了陈澍。
他默默的写着,好长时间才递给她: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 谢谢 你。。。但我的语言严重影响了我的性格,我没办法和别人一样感到自己正常的存在。我没几个 朋友 ,严格的说是我不愿、羞于和人交流。
“你在从事什么行业?”
见陈澍绝望的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孙铄又问:“那么,能告诉我你最喜欢什么吗?也就是说什么能让你心情愉快,感到不紧张、无压力?”说着她离开了桌子,走到离他很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陈澍写完,再次将纸递给孙铄,这次纸上写的不是句子,而是几个词语:
书法、音乐、旅行、夏天。
她会心的笑了,这几个手书的词语就这样温柔的躺在这里,看见它们仿佛一个久居浦西闹市的上海人见到了高原澄澈而炽烈的日光,嗅到了远处冰峰的气味,词语虽是温和的,甚至在种种忙碌的人眼中是天真幼稚、不屑一顾的,是青春期少年们的臆梦,但却气大声宏的叩了一下孙铄这颗久居尘嚣的内心。
“陈澍,我们有相同的爱好,音乐和旅行。书法嘛。。。我的字在你面前可是羞于露面的,倒是很喜欢欣赏。只有夏天不是我最喜欢的季节。”
陈澍写道:那你喜欢哪个季节?
“秋天啊,凉爽怡人,富有诗意。”孙铄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反过来问自己问题,很高兴,在心理询中,来访者能够和咨询师在一定程度上互动甚至互相暴露是一个良好局面的开端,把局面搞成后者像老师对学生一样训话显然是失败的。
“不过夏天其实也很好,但唯一我很怕热,你喜欢夏天的理由是什么?”
陈澍又拿起笔,只是看上去有点奇怪,半天没有写一个字,孙铄去饮水机前接了杯水回来坐下,却觉得有点不自在,半天才察觉到原来这段时间陈澍的目光不时的落在自己身上,而且不是平视,而是往下倾斜一些。她看看地上,光滑的地板并没什么东西,而对方这种目光居然让自己有点紧张,还浮起一丝不知名的害羞来,她已经确定他在看的是自己的脚,忽然意识到脚上穿着凉拖,忙缩缩腿,换了个姿势说:
“哦,挺抱歉的。。我本不该穿拖鞋,只是这两天脚疼得厉害,其它鞋又太热,所以凑合了。。”
而她再看陈澍时,却发现他神色尴尬的回避着自己的目光,脸上泛着微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有一点她是清楚的,他已经是个成年男子,身上一定多少有着自己的故事,刦??一幕绝非一个懵懂少年式的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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