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

村上春树《眠》

一

    世间人人都有些睡眠上的偏好。有人惯于平躺，有人偏爱侧卧，而侧卧则又分方向和角度；有人喜欢带着耳机听歌入眠，有人则要求入睡时周围不能有一点声音，哪怕时间流逝的嘀嗒声都会让其难以成眠；有人天生畏惧黑暗，因此不得不让光亮泄入梦境，有人有光就心烦意乱，关上灯都想钻入被窝深处。而我则渐渐养成了失眠的习惯。

二

    失眠的开端，是苛求。枕头要软，被子要暖，窗帘要厚，睡前要有一本清净闲散的书，一盏熏着助眠精油的灯，一身温暖合适的睡衣，这样，缓慢地走进书中的世界，等待薰衣草的芳香弥散到鼻腔，等待睡意如潮水般涌过身体浸入心中，等待那么一个合适的时机，不会早到来不及困倦，也不会晚到错过了睡神。这样我就能允许自己放下书，如沉入深海般进入我未知的黑甜乡。

三

    然而事实总是难以尽如人意。书的内容不见得总是温和平缓，每逢波折，难免一心投入情节，顾不得睡觉这头等大事；灯的光线角度又是否刚好？能照亮书间的曲缓波折，又不至于照去我心中难以捉摸的睡意；被子上的味道会是怎样？是灿烂温暖的阳光香气，还是洗衣液用化学药品营造出的香氛？而纵然这一切都不多不少的刚刚好，昼间发生的事或明日即将来临的事却又总是烦扰心头。于是，我在恰当的时机钻入温柔的被子，却依旧难以成眠。

四

    失眠常常是一场与自己的搏斗。越是想睡，越是难眠。在一张单人床上辗转反侧，思绪飘到遥远的地方。每当这时，总是想起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流年》中用了几百页写他躺在床上时的回想与记忆，想起他用那缥缈优雅的法国腔来叙述一段段流年中的故事；想起自己生命里逝去的欢乐与无法弥补的错误，还有即将到来的未知与期待；想起在《哈利波特与凤凰社》里那件饲养着大脑的神秘房间；想起《1Q84》里面天吾与青豆要如何获得一个完满结局。整个屋子里只能听到时钟滴答和我大脑疯狂转动的声音，黑暗弥漫在眼前，也飘散进心里。

五

    失眠的时候，是很孤独的时候。无法说最孤独，是因为人生路上的孤独太多，失眠可能只能算十之其一，但每当万籁俱寂时，感觉只有自己独自躺在黑暗里，努力捕捉心中那一点浅薄的睡意，无比渴望能陷入哪怕会纷繁芜杂的梦境。有的人不想吵醒，有的人不敢吵醒，有的人舍不得吵醒，于是只能努力从自己身上汲取温暖。这种孤独作为一面镜子，映射出平日的种种思虑顾念，在黑夜里更加清晰明了。纵然倒映出的自己不会尽如人意，也只能微微一笑。只有自在包容自身的缺陷，才能成就一个更完满的人格。

六

    因此，我也渐渐习惯了失眠，如同习惯了冬日白雪或是山间清风。从前也尝试过多种方法，洗热水澡，写数学题，喝热牛奶，看烂片，听轻音乐，读《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但这些事做多了也只是折磨自己罢了，无益于睡眠反而有害于身心。后来我索性放宽了心，反正睡神总会不期而遇。也许是在挣扎得累了的午夜，伴着一首久未听过的歌流入耳朵；也许是在万物苏醒的清晨，随着初日的光辉透进窗帘拂过眼帘；更多时候，则是在几十个小时之后姗姗来迟，在我再一次躺在床上时轻轻飘入心中，吻过额头，让困意沉默地将我温柔包裹，我静静睡去，如同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