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不眠

                             

《眠》，不眠

                          —— 读村上《眠》有感

在我来看，这是村上一本特别的书。特别在于它是精装版，图文并茂的。抛却了纯文字的形式，让文字的表达更加立体，意蕴更加深厚。

七十五页的书，插图占了十八页。完整的一副铺满整个书页，没有边框的设计，恣意霸道。深蓝色的背景，白色的线条和留白绘制图案。似乎向读者传达一种诡谲的信息。

图片的内容根据小说中的某个瞬间绘制，大多数是女性的主体，大概就是小说中那个女性叙述的主角。

记忆深刻的是全文结束后的那副插画。一个女子的头部。她用伸展的双手贴着自己的两颊。紧闭的双眼，浓密的睫毛下有一道明显的泪痕。向四面伸展的长发如电线般缠绕，上面爬着节状的白虫。右腕上的甲壳虫正爬向戴着戒指的右手背。这的确不是会让人愉快的画面，而是深深的惊悚和无稽的荒诞。

《眠》，不眠

《眠》写于1989年的春天。那年，村上刚刚迎来自己的不惑之年，或许是中年危机的造访，人生面临前所未有的无序，创作自然也处于停滞的状态。罗马城靠近梵蒂冈的小公寓里，他和妻子离群索居。那年秋天，前往希腊和土耳其一个月，经历了艰辛的旅行。第二年的春天，内心也从冰封的世界中解冻出来。于是，《眠》应运而生，成为复苏的见证。重新回到暌违已久的创作轨道上。

是的。《眠》是带有隐喻性的短篇小说，连同那最后一副女子头部的画。它并不是单纯地叙述一个显而易见的故事。

一个分明和谐温暖的三口之家。丈夫是拥有自己诊所的牙科医师，妻子是全职家庭主妇，还有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

家庭生活维持周而复始的风平浪静。每天早上，丈夫驾着米色蓝鸟车上班，顺便送正坐在邻座的儿子上学。妻子会小心嘱咐，丈夫会小心回应。临别时，丈夫和孩子还有整齐划一的挥手。然后，妻子开着旧本田思迪去购物。上午做家务，下午先是游泳健身，然后或者逛街，读书，听广播，昏睡。黄昏前准备好晚饭。儿子和丈夫按时回家，一家人边吃边聊，兴致盎然。照顾儿子睡觉后，便是夫妻二人的独处时间。聊聊天，听听音乐。

夫妻关系是一个家庭的核心。丈夫收入颇丰，却毫无恶劣的习气，性格温和，细心体贴，又有幽默感，周围的人无不对他抱有好感，当然包括“我”，除过经历岁月磨蚀的那张倦容让妻子心生恐惧。作为妻子，认真履行自己的义务，处理各种家务，洗菜做饭，打扫卫生，相夫教子，家庭生活在她的打理下井然有序。除此之外，还可以每天抽出一小时去做游自己喜欢的泳。怎样看，都是羡煞旁人的生活状态。

她觉得经营家庭对她而言绝非难事，甚至是简单的事。因为就像操纵一架机器，只需按动按钮，一切便按照自动的程序运转。误差几乎为零。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这是《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或者，幸福的家庭也各有各的不幸。从女主人失眠的第一晚开始，我似乎看到了幸福中的不幸。

失眠的第一晚，孩子和丈夫酣然入睡，犹如那整齐划一的挥手。只有她一人难以成眠。从梦魇中惊醒，喝白兰地，读《安娜.卡列尼娜》，深夜独自驾车兜风。持续到失眠的第十七晚，一直重复做着相同的事情。有时看书的间歇还会做做体操，还会去通宵营业的家庭餐馆喝咖啡，或者深夜独自漫步。可是，没有人知晓她做的这些事，甚至不曾觉察到她丢失了睡眠。当然，她失眠时的那些大段的内心独白更是深埋在漫漫的黑夜。

在无人关注的世界中，她是如何独语呢？

她起初会觉得失眠是一种病态，后来觉得失眠不再是令人恐惧的事，甚至会因为凭空多出来的三分之一而惊喜。这让我想起《百年孤独》中失眠症肆虐马孔多时，有那么一刻，村民们也有过赚到的惊喜。

她利用失眠的清醒时间没完没了地读书。读书，曾经长久地占据她的精神世界，可惜这个家园荒废已久。用了一星期把《安娜.卡列尼娜》连读了三遍，接着又读了令她心仪的俄国长篇巨制。她陶醉在自己那样聚精会神的状态，认为那才是她应有的姿态。

十七个无眠的夜晚，越失眠，越清醒。人在白天被取向性地消费，才需要晚上的睡眠来调整偏颇。这样看来，有眠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失眠是病态的。连续的失眠，不断地消费，却失去了补给，最终会走向枯竭。可事实却是，她在需要补眠的白昼却从未昏昏欲睡，一直保持亢奋的清醒状态。我不知道现实世界中是否会有这种可能。但我偏执地相信，精神的力量有时是难以估量的。

失眠的导火索是这样的一个梦魇。梦见一个穿黑衣服的老人举起陶瓷水壶往“我”脚下不停倒水，而“我”却不能动弹，觉得自己的脚会因此腐烂。正是在脚腐烂溶化的恐惧中，“我”从中惊醒了。

弗洛伊德说，梦是潜意识的再现。无论怎样荒诞的梦境，其实都在影射你的现实生活，可能有时连你自己都不曾察觉它们之间的关联。那么，腐烂的“脚”究竟预示什么呢？小说的结尾又写道，我孤身一人，被关在这小铁厢里，无处可逃。

腐烂的脚是腐烂的灵魂。小铁箱是禁锢肉体的现实世界。灵魂在现实世界中日渐麻木，无处安放。或许，无眠的深夜提供了一个契机，它才找到了栖息的地方。所以，才有越失眠越清醒的悖论。

《眠》是村上的觉醒之作。以小说中女主角的无眠经历写就自己的觉醒。那么，因缘际会，谁又会因《眠》觉醒呢？

如果你失眠了，不要慌张，那是你找回自己的捷径。如果你不曾失眠，愿你在现世为自己的心灵找到归宿。

大千世界，任何生命都没有完美的存在。愿你我都能以属于自己的姿态存在着，追寻不完美中的完美。勿忘初心，各自安好！

晚安，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