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芳从里间抱了四五匹锦出来,见司马昭走了过来,便站在门口道,“我来拿吧......”
司马昭看了她一眼,伸手接了过来,道:“你去把水备好吧,大哥不在,我送了锦就回来,你不用跟着跑这趟了......”
依芳抿了抿嘴,放了手。
司马昭捧着锦出来,外面天已经渐渐黑了,下人还没来得及掌灯。司马昭踽踽独行在这暗影里,和黑幕融为一体。
他也不觉孤冷,这样的路他很适然,所以一步一步走得沉缓。夜色静寂,心中幽深,脸上渐无表情。
直到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他才抬起头来望过去,只见回廊的尽头微光灼灼,衬得他的所在之处愈发幽暗,他不由脚下顿了顿,收紧了十指,指腹贴着蜀锦上的翔凤妆花,有着细致的凹凸,就像在平滑冷硬的心上触到了一些柔软的沟壑,泛起涟漪。他的眼中因为那簇烛火,也点燃了两束光,小小的,但如此明亮。
司马昭走到了门口,听到里面夏侯徽的声音传来,轻柔的道:“按这儿,按好了啊......”“柔一点,再柔一点......”
循着光,循着声,他连门都忘了敲,就这样直愣愣的望着她坐的地方,慢慢走了进来,一眼便见她正坐在柔儿的身后,捉着她的手,一手按着琴弦,一手弹拨,手把手的教得认真。宽大的衣摆随着她的动作起落,一缕墨黑柔亮的长发垂到了身前,她浑然不觉,仍盯着案上的琴,贴着柔儿的脸颊嘱咐着:“慢一点啊......”
“铮铮铮”的琴音从两人的手下飘出,细微悠长,声声落在司马昭的心坎,时如人语。
这时夏侯徽一边对柔儿道:“真聪明”,一边笑着抬头,便瞧见司马昭捧着蜀锦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来了多久,她立刻敛了笑,收了手,坐直了身子,问道:“子上?你怎么来了?”
司马昭这才收起了目光,上前几步,站到她面前,捧着蜀锦躬身唤了一声:“大嫂。”
柔儿见了司马昭,甜甜的叫着“二叔”,司马昭抬起身,笑着冲她点了点头,道:“柔儿的琴学得越来越好了,真乖......”
说着又看向夏侯徽,目光柔暖,噙着笑道:“从疆场回来,还一直没来得及拜见大嫂,雍凉就是个黄土坡,百姓们都穷死了,也没什么特产。”他低下了头,看着手中的锦:“不过他们从蜀国贩卖的蜀锦还不错,我看不少将士都买了,我也给侄女买了几匹做衣裳。”
他见夏侯徽低着头一直抚着柔儿的发髻,便举了举手中的锦,唤柔儿:“柔儿,看二叔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他一边上前把锦放到夏侯徽身前的案上,一边蹲下来跟柔儿说话。
夏侯徽见柔儿跑了过去,也只得跟着起身,看司马昭搂着柔儿问她喜不喜欢,柔儿摸了摸,小孩儿都喜欢堂皇亮丽的东西,她看着上面那匹精致繁复的蜀锦,清脆的答道“喜欢”,司马昭便笑得更开心了,看着她道“柔儿喜欢就好”。
夏侯徽站在柔儿身后,一边轻轻把她拉了过来,一边道:“有劳二弟惦念了,可柔儿还小,不能穿得这么奢侈。”
司马昭依旧蹲在锦缎前,只是慢慢收了笑意,伸出手摩挲着最上面的那匹蜀锦,眼神随着手流连在锦缎上。
这匹赤狮凤纹蜀江锦是他精心挑选的。买锦的时候,他说他要一匹最好的蜀锦,那人跟他说“您稍候”,便捧出了这匹,他一眼便看中了这丰富的色彩。大嫂一直穿得素净,他想了无数次,像她这样端庄大气,穿华丽鲜亮的衣袍,一定十分好看。
他一边摸着上面饱满的花型,一边听那店家介绍这匹锦的工艺多么多么精美,说是利用经线彩条的深浅层次变化,根据彩条配色以及经线配色的编号,按彩条的次序、宽窄、色经的深浅变化规律来排列籆子,每牵完一柳头,必须调换一部分篗子,称为“手换手”,此为蜀锦独有的牵经方法。
店家话还没说完,司马昭便说这匹锦他要了。
他拿起这匹锦站了起来,看着夏侯徽,双手捧到她面前道:“这一匹是我特意为大嫂挑选的。”
夏侯徽却有些迟疑,牵强的笑道:“真漂亮啊......”话虽如此,她却没有伸手来接,面对他赤诚深切的目光,她看了看锦,又看了看他道:“对了,我听娘说她正在为你求娶王司徒的女孙,便将这匹锦送给王家姑娘做礼物如何?”
司马昭仍是举着双手,见她不接反而要推拒给别人,心里有了恼怒,脸上的笑便有些瘆人,话也说得格外生硬:“这是我为大嫂挑选的,娘要送王家什么,让娘自己买去。”
他这话说的如此霸道,不容拒绝,果然见夏侯徽蹙起了眉头,很是为难尴尬,低头思索了片刻道:“是我失言了。”说着接过了锦,“我收下,谢二弟。”
司马昭这才松了口气,听她说“二弟,这边请”,并没有急着让他回去,心里又开怀了起来,立马轻快的答道:“嗳。”
他在前边案几旁坐下,见她俯身吩咐柔儿练琴,自己放下了锦便施然走来,陪他坐了。
她是个没有太多话的人,尤其对他。以前无论他待她是粗暴无礼,还是亲近友善,她对他一直是规矩有礼,不远不近的。两人相处,总是他话比较多。
他看着她,觉得她今晚格外的不自在,一双眼睛似乎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这么一会儿已经往柔儿那儿瞅了好多次了。看她这么放心不下的样子,他倒笑了,道:“我看柔儿的琴练得挺好的,已经有模有样了。”
夏侯徽听了,朝他一笑,又低下了头。
他见她端方的坐在那儿,皎洁的面容,柔和的眉眼,如瀑的长发垂到了腰际,不说不笑,就是一幅画,轻易的就让人入了迷。
门外夏虫缠绵,案上博山炉里的香烟袅袅升起,他想起来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见了,上一次这么面对面的相处,还是什么时候呢?还是当初在温县的时候好......想到在温县的时光,他腰腹卸了力,放松了下来,道:“你在家好吗?”
夏侯徽抬眼谨慎的看了他一眼,回道:“挺好的。”
司马昭轻轻点了点头,悠悠道:“我倒不是很好......”
夏侯徽望着他,侧头问:“二弟怎么了?”
司马昭目光流转在她脸上有些迷蒙,道:“我这次跟爹上战场,杀人了。”
夏侯徽听了露出了紧张的神色,反问道:“你杀人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见她关切的望向柔儿,便放低的声音,“我以前一直以为驰骋疆场,为国杀敌是最慷慨激昂的事,当我第一次把枪刺进人身体里的时候,我能听到铁器戳断骨头的声音,是脆的。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我就把枪拔出来了,那些血溅到我的脸上、身上,还有手上,还是热的......”他顿了顿,看她蹙起眉头,有些不忍的样子,接着道:“我才明白,原来杀一个人这么容易......我不过也是骨头和血肉组成的,别人要杀我,也很容易......”
“子上。”
他还沉浸在自己的那片仓皇里,听她的声音,便抬头望了过来,只见她担心的看着自己,对他说道:“以后不是万不得已,千万不要亲自冲锋陷阵。娘每日都在担心你。”
他听了连思索的间隙都没有,脱口问道:“那你呢?”他见她神色一凛,却顾不得那么多,仍那样带着浓烈的热切带着脆弱的希望望着她,“你......你担心我和大哥吗?”
夏侯徽认真的点了点头,一字一句的说道:“担心。我们心里都牵挂着你们。”
司马昭听了便笑了。他知道她是个老实人,从来不会拿谎话骗人、安慰人,她说担心那就是真的担心,哪怕是“我们”和“你们”,她对他也是有关心的。这就够了。就她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就从心底涌出热泪来。他哽咽了一声,接着道:“我想起那个蜀军来,他看上去还没我的年纪大,我把那枪拔出来的时候,他眼睛就这么一直盯着我,他连写封信跟家里告别的机会都没有......我下了战场,我拼命的洗,我想把我身上的血都洗干净,可是我怎么洗,都能闻到我身上有一股血腥味......我那个时候就想逃回来,把这件事告诉你。”
说完,他抬眼望向她,眼里因为含着泪,晶晶闪烁。
这一刻的他剥落了一切坚硬的外壳和阴暗的诡秘,他袒露他的一切柔软和脆弱向她渴求着他也不自知的垂怜。他只知道他正敞开他的全部世界,他希望她能懂,他并不是为那个蜀军伤心,他也不是害怕战死沙场,他只是害怕来不及跟她道别。
可是从她躲闪的眼神中,他明白面对这样的他,她害怕了。
她竟然害怕了。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翻墙而入的脚步声,两人立时警醒过来,司马昭蹲身起来,一边叮嘱道:“大嫂,别出去”,一边走到剑架上拿起剑便循声追了出去。
他在廊上与一个黑衣蒙面人相遇,司马昭二话不说拔剑刺了过去,两人交手几招,司马昭便知自己不敌,正被对方架剑压在柱子上,他还没出声,却见那人拿下了面巾,他有些意外的唤道:“汲布叔?”
汲布放开了他,探看了下四周,道:“太后丢失了金牌,辟邪已将她打入廷尉大牢,让你爹赶快找人想办法。”说完重新蒙上脸,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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