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师随司马懿二月出征时,路上春泥飞溅,紫槿在朦胧雨色里垂着花穗,挂着冷峭的春寒。
转眼到了春暮,荼蘼开了一季也洋洋洒洒的落了一地,远征的人仍没有一个回信。
池子里的荷花开了,夏侯徽起先还天天早起去收集荷露,想着司马师回来一起煮茶喝,后来眼见着荷花都要败了,司马师的信里也没有提要回来的意思,寻思着他是吃不上这盏茶了,便趁着荷叶还新崭,精心摘了晒干,鲜嫩的用来泡茶,根茎少的用来做枕头,沉香的用来做香囊......分门别类的挑拣出来,一针一线的慢慢缝着。
不知不觉间桂花香了整个院子,她才后知后觉的察觉是八月到了。望着灵儿他们几个在桂花树下玩耍,一世静好,她不知道辽东的金戈铁马是否也开始偃旗息鼓了。
中秋节过后不久,辽东的战报震动了整个大魏。司马懿赢了。
夏侯玄坐在案前,紧握双拳,眉头紧锁,看着默不作声的夏侯徽有些生气,挥袖就站了起来,道,我走了!
夏侯徽忙跟着站起来,见他生气了,有些惶惶道,就走?
夏侯玄道,陛下接到战报,气伤了龙体,抱恙在床,朝臣宗亲都开始蠢蠢欲动,大魏只怕要不太平了!我虽然不是什么朝廷柱石,但总不能眼看着这天下乱起来!
夏侯徽咬着唇,喃喃道,父亲明明打了胜仗,于国有功,陛下为什么要龙颜大怒?大魏如果因此动荡,怎么能怪到司马家头上?大哥怎么也跟陛下一样也开始蛮不讲理了,这气生得真是毫无道理!
夏侯玄听了一阵语噎,指了指她道,我......我是气这个么?子元他们胜了,于公于私,我何尝不高兴,但,他们攻破辽东后干的那叫什么事儿?斩杀一万余人,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大雨都冲洗不掉满城的血腥味啊!想想他们用死人堆砌的京观,我后背就一阵发凉!现而今天下人哪个不指摘他司马懿?
夏侯徽本就心里烦得很,听他还喋喋不休、不依不饶的便吸了口气,皱着眉道,大哥,你别说了!战场上的事谁说得清楚,父亲领兵多年,子元也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有些事只怕是人云亦云,夸大其词了。
夏侯玄背着手道,最好是如此,不然......他有些担心的瞅着夏侯徽,道,不然,司马家只怕就容不下你的善良忠义了......
夏侯徽抬头看着他道,不会的。
话虽如此,她其实心里也有满腔的迟疑,她等着司马师回来,给她一个回答,给她宽慰,给她安心。
比夏侯徽更着急盼着大军回来的是曹叡。沉迷酒色多年,终于掏空了这个年轻帝王的身体,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是嫉恨司马懿多年,但,他望着年幼的曹芳,看到吵闹不休、各自为政的大臣,心里一阵阵冷笑。他还没死呢,就开始迫不及待的撕下了面具,露出一张张青面獠牙。可惜啊,年长的曹宇蠢钝不堪,年轻的曹爽急功近利,放眼百官,最终能够交托大魏的,竟然还是只有一个司马懿。
他无力的重新躺回龙椅,辟邪看着下面吵得不开交的曹爽、曹宇众人,担心的叫了声,陛下......
曹叡朝他摇了摇头,道,随他们去......说着又睁开了眼睛,问道,司马懿到哪儿了?
辟邪弯下了腰,托着他的手,道,说是到温县了。
曹叡道,再下旨,急召。把人安排好,若是有异心,决不能让他走出大殿。
辟邪擦了擦眼角,道,奴婢知道。陛下您歇一歇吧。
司马懿虽然大军在手,但,仍是孤身进京。
曹叡手起手落了好几回,最终,还是没有动手。既然不杀,就只能倚重。他望着司马懿,握着他的手,把曹芳交到他手上,任命他为太尉,和大将军曹爽共同辅政。交代完这一切,他趴到了司马懿的背上,沉沉睡去。此后风云,再与他无关了。
直到曹叡龙驭宾天,司马懿彻底安全了,原本留守在温县、掌握着大军做司马懿后盾的司马师、司马昭二人才安置好一切,身着孝服回京。
将近一年没见,司马师却察觉到夏侯徽高兴是高兴,但似乎有些刻意的迎合,待要问她是怎么了,却听零露来传话说司马懿已经到了祠堂,若是大公子换洗好了,就先去祠堂给司马家先祖上香。
司马师看了夏侯徽一眼,只得放开她的手,等晚上再说。
家里人在一起吃完了晚饭,司马懿担心张春华前阵子惊忧、这阵子又欢喜,精神大起大落反而落病,便让众人散了。
司马昭见司马师带着夏侯徽起身,也站了起来,笑道,灵儿,二叔给你们带了好东西,走,去挑挑。
灵儿几个听了不由欢欣雀跃起来,尤其是灵儿连连笑问道“是什么是什么”,三五步差点蹦到了司马昭跟前,亏得柔儿年长懂事,把她给拦下了,带着几姐妹蹲身道谢。
灵儿虽老老实实跟着长姐行了礼,起身却又活脱起来,拉着司马昭的手就说走。夏侯徽忍不住低声叱喝喊道,灵儿,没大没小的,还不放开二叔......
司马昭回过头来,看着她笑道,嫂嫂,你别骂灵儿了,都是几个人自家。况且小孩子堆里也就灵儿这丫头不怕我,连司马炎见了我回来,都躲得老远。
王元姬听了,脸上笑着,却低头搂了搂司马炎,摸着他的头轻声道,没事儿。
柔儿他们几个去了司马昭那边,房间一时安静得很。零露云翠进来备好茶食,也都知情识意的退下。司马师这才问夏侯徽是不是最近累着了,看着脸色不太好。
夏侯徽强笑着摇了摇头,矢口否认。
司马师见她不太想说,也不勉强,跟她一起收整带回来的行囊。两人聊着柔儿女红学业上的用心,静儿也帮衬着夏侯徽照顾几个妹妹,就灵儿性子跳脱不知道是像了谁,大大小小闯了不少祸......
说着女儿们,两人心里都暖和平静了下来,司马师笑道,必定是跟她二叔呆久了,日后应该不用担心她被人欺负了去了。
夏侯徽回头嗔道,你真是心大。现在还不加以管束的话,以后只怕得让你们给惯得无法无天了。
司马师满不在乎的道,夫人放心,咱们的女儿,还是惯得起的。
说着见窗外有一只流萤飞了进来,他蹙了蹙眉,随手拿起镇纸就拍死在了桌上。
他放下镇纸,回头对夏侯徽道,云翠是越来越不当心了,连个纱橱都没关......
却见夏侯徽脸上已经收了笑,有些怔怔的望着桌上的那一滩浆液。
他不明所以,又有些忧心,迟疑的问道,怎么了?
夏侯徽抬起头来望着他,眼里有隐隐的泪光,低声问,你把它拍死做什么?
司马师摊了摊手,道,它这不是飞进来了么?
夏侯徽提高了点声音,你不喜欢,你把它赶出去不就行了么?
司马师上前一步,想要抱住她,安抚道,好好好,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夏侯徽却挣开了,低着头咬着唇。
司马师叹了口气,道,徽儿,我好不容易回家来了,一年没见,一见面你就要为一只流萤跟我生气么?
夏侯徽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为我捕了萤火虫,都是小心翼翼的握在手里,因为怕用力,所以常常又让它们飞走了......柔儿喜欢,想要装起来放在床头,你都不许,说这样它们就活不成了......
她抬起头来,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样温良的司马师去哪里了......
司马师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笑着温言辩驳道,我不是存心的......你知道我们行军在外,很多蚊蚁蛇虫,不得不当心点,它们都到了跟前了,哪儿还有时间去分辨是毒虫还是流萤呢?
他见夏侯徽没有说话,便又道,怎么能因为打死了一只萤火虫就认为我是个残酷无情的人呢?
夏侯徽想了想,有些迟疑的问道,那公孙渊的孙儿呢?他们说其中还有一个是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也被下令斩杀了,说是要斩草除根......子元,真的是这样么?
司马师沉默了,慢慢收了笑,夏侯徽的心在这一瞬的沉默里一寸寸冷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司马师有些艰难的开口道,他们都是公孙渊的人。
夏侯徽吞咽了一下,怀了一丝期冀,仍是问道,你有劝阻过父亲么?
司马师摇了摇头,我们需要一场杀伐来向天下立威。
他见夏侯徽的脸色凝重如水,他放柔了声音,道,徽儿,我们也不想杀人,可是如果不杀人,人就来杀我了......这是时势所逼,并不是出自我们的本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么?
夏侯徽道,我不清楚!
她望着他,眼里已经有了磅礴的泪水,道,我知道的他是不会不分好坏,随意践踏生命的!我知道的他是不会连手无寸铁的妇孺也不放过的!我知道的他是不会对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举刀的!我一直以为我的夫君始终是那个温良敦厚的仁义君子,可是他却真的是一个刽子手!
听到“刽子手”,司马师也难掩失望,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你懂我,能理解我的苦衷,能看到我做这个决定背负的愧责......别人都骂我司马师天地无良,没有关系,可是你竟然也跟他们一样,认为我是一个“刽子手”?这么多年夫妻,你扪心自问,我是吗?
夏侯徽想了许久,摇了摇头,司马师心中得到了一些安慰,道,徽儿,我知道你怜恤孤弱,可是,我们在刀锋上行走,是容不得这么多宽厚仁慈的。我何尝想对一个无辜稚子动手,可是,如果我不凶狠一点,怎么能守住你和柔儿她们的纯善呢?
夏侯徽抱住他,道,子元,我不要你做一个毒辣的人,你不要再争了,好不好?如今先帝已逝,带着对司马家的那些嫉恨都去了,新帝年幼质朴,咱们慢慢的退出这凶险之地,好不好?
司马师却没有答应她,道,已经卷入这场纷争这么多年了,结下新仇旧恨的不止是一个先帝啊,如今不争不行。徽儿,我司马家不做叛臣,也绝不做鱼肉。
夏侯徽听了,谁对谁错她已经分不明白了,只是心里有深深浅浅的灰心、无力,默默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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