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一点一点溜走，五月来临的时候，陈老师带来了关于高考的新动态。他以瘦小的身材挺立在课堂中央，两臂交叉于胸前，昂着头，目光冷峻，头上茂密的短发一律直立向上，以桀骜不驯的姿势逆势上扬。他脸色阴沉，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全场，最后瞥了一眼屋顶，收回目光说到：“嗯！你停一下，我给你们说件事。”他目光如电，再次扫射全场，待所有人都抬起头后，表情稍微松弛，接着说到：“按照上级规定，今年高考实行预选制。就是学校先通过考试刷下一批学生，预选上线的学生才能参加高考。”他再次扫射学生，目光在学习成绩欠佳的学生脸上游走。董晓生只觉得一道寒光袭来，后背发凉。“五月底学校进行预选考试，预计刷掉一多半学生。没有被预选上的人，你们就提前毕业了，可以卷着铺盖回家了。”说这话时，他刀子一样的眼神再次巡视到那些成绩不佳的人群，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愤渐渐笼罩在教室。董晓生不敢与他对视，默默低下头。陈老师的语气开始变得凌厉起来，他大声说到：“那些平时不用功学习，只知道鸡飞狗跳胡闹的人，你的大限到了！现在哭也没用，结局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他的语气里，满带着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痛心。停顿片刻后，他又缓和了一下语气，接着说：“如果还希望参加高考，还想着要考上学，一定要抓住最后的时间，拼命学习，力争创造一个奇迹！”
即使董晓生对自己的学习状况缺乏认知，但也能预感到自己会落榜。受陈先生痛斥的刺激，他决心要拼命学习，争取预选上线。但他同时也感到希望渺茫，更主要的是，他并不知道在最后的时间里，自己究竟该怎样进行复习。一没方法，二没计划，冥冥之中，只觉着那五月的一枪早晚会戳中自己，想躲也躲不及。
董晓生素来敬服马老师，在最后阶段，却做了一件愧对先生的事情。马老师课讲得好，无人可比。马老师形象好气质佳，风度翩翩，风采照人。董晓生崇敬马老师还有一个特别的原因，因为马老师表扬过自己。他是一年来唯一一个表扬过自己的老师。每念及此，董晓生都心潮起伏。
董晓生素来以语文优等生而自居，尤其对自己的作文能力充满自信，很是自豪。小学五年，他一直是岳老师名下的优秀写手。从那时候起，上作文课就成了他感受幸福的美好时刻。因为，作文课上他总会受到老师的表扬，岳老师不仅表扬他，还会当堂范读他的作文。那个时刻，他内心被欣喜和激动填满，甘之如饴。初中阶段，先后换了三个语文老师，他的作文却并不受青睐，于是就有些失落。直到升入高中，开学第一次作文，他就受到兰军老师的好评。之后因为一直怀小舟、王俊等人肆意胡闹，连作文也写不好，在学习上沦落为差生，毫无尊严可言。
幸运的是，马老师给了他中学阶段的最后一个精神安慰。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在第一堂作文课上，马老师用深邃的目光，以温和儒雅的语调说到：“我们今天要写的作文题目是…”，他回转身，轻巧地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秋景小记。写景状物的散文并不好写，对这些阅历不深的中学生来说，尤其不好写。董晓生干巴巴的凑出几段景物描写，又在文末干巴巴的加了几句煽情的话，便草率了事。文章交上去之后，只等着老师的评判。
大凡语文老师，都对作文课情有独钟。这是因为作文课蕴藏着语文老师的若干情结。首先，作文课是老师真正自由发挥的阵地，因为所讲内容完全不用依据教参照本宣科，可以尽情释放自己的主张，并且无需专门备课；其次，上作文课可以真正体验一把权威的乐趣。老师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标准自由评判学生的文章，实实在在的行使裁判权。第三，对于一个语文老师来讲，不会写文章，本身就是一种短板，或者说一种缺陷，但这种缺陷可以用评判作文的能力补偿，倘若语文老师连鉴赏评判别人文章的能力也没有，那他的专业修养不够，教书也没底气。评判作文最能显示一个语文老师的专业素养、思想认识以及才华和个性。一个出色的语文老师身上要有酸气，否则不够斯文，但酸气又不能过重，否则就显迂腐。最妙的是还要有辣味，辣味既包括独立的思想和深刻的见解，还有尖刻的语言和突出的个性。将酸气和辣味融合起来，最能彰显语文老师的魅力。他既能摇头晃脑的掉书袋，又能肆意张扬的表达自己的独到见解，最好还有批判现实主义的精神。他们身上一半林语堂，一半是鲁迅。
那篇作文董晓生写得并不好，马老师给他的作文打分为B级。但同桌吴菊香写得好，他把农村田野的风光与改开之后农民的生活结合起来，这种组材方式，深得马先生赞许，课堂上也给了许多赞美之词。董晓生认真审读了吴菊香的作文，感觉很开眼界，于是很快想到了修改作文的思路。马老师有个习惯，就是要求学生同题作文重写，也就是二次重写同一个作文。马老师也不嫌麻烦，给他们来个二次审阅评判。第二次作文，董晓生耍了小聪明，他灵活套用了吴菊香的写作技法，大胆虚构了许多细节，甚至带点恶作剧的谐趣成分。然而，这篇作文却得到马老师大加赞赏。批语也甚是煽情，说董同学写作文有灵气，只要用心一定能很出色。此后董晓生便对作文更加上心，所写作文也多次受到表扬。每到发作文本，他就迫不及待的查看评分和评语，看到老师用红色波浪线圈点的句子就很得意，自鸣得意的感觉油然而生。
五月的一个上午，马老师上最后一节课。当时下课铃声已响，马老师还在滔滔不绝的讲着。拖堂五分钟之后，学生中有些骚动，有人开始窃窃私语。马老师停了片刻，很优雅的说到：“我们要把剩下的东西讲完，哪位同学如果有急事，可以先出去。”说这话时，马老师面色平和，语气沉静。并没有生气或者嘲讽的神情。然而，学生们以为老师在说反话，教室里顿时平静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董晓生站了起来，然后并不犹豫的朝外走去，所有的人都静静的看着他，人们略带诧异的目送他离去，眼睁睁看着董晓生走出教室。董晓生并没有什么急事，他明确知道自己是故意走出教室的，但这并非表达对马老师拖堂的抗议，他这是做给其它同学看的。一个在班级里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人，平时轻度社恐，在人群里不敢说话的人，突然做出这种举动，不仅同学诧异，老师也觉得反常。也许在潜意识里，董晓生就是想要这样的效果。他要吸引众人的目光，引起马老师的注意。他在用一种特别多方式宣泄内心的压力。思想开始叛逆，追求标新立异，以此来树立自己与众不同的形象。董晓生青春叛逆期的症状已显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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