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六七千字的短篇小说《矢岛柳堂》，写到的四个人物（画家柳堂、妹妹阿种、弟子今西、“红带子”姑娘）都特别的传神，如在目前，形神皆备，令人过目不忘。在中国只有鲁迅，在日本唯有志贺直哉。
中国作家郁达夫在给王映霞的信中曾提到，志贺直哉在日本文学界的地位，大抵可以与鲁迅在中国的地位相提并论。我们所熟知的日本短篇小说巨擘芥川龙之介，更是对志贺的创作极力推赏。芥川小说中的主人公因为读志贺的《暗夜行路》而流下泪水，通过泪水来洗刷自己的羞惭，从而重返心境的平和。另外，有许多日本年轻作家在学习写作之初，都会通过抄写志贺直哉的作品，来学习他的叙事语言和技法。
《矢岛柳堂》是志贺直哉一篇不算出名的小说，1952年出版。那一年，志贺直哉四十二岁，正处于由痛苦、迷惘的青年时代向心境平和的晚年过渡的转捩点上。《矢岛柳堂》篇幅不长，由《白藤》、《红带子》、《鷭》和《伯劳》四个小故事组成，读起来令人愉快，有些类似于意味隽永的小品文。
《白藤》写的是画家矢岛柳堂隐居山野，冬末春初时节，他的坐骨神经痛时常发作，脾气暴躁、任性而乖戾。妹妹阿种有些耳背，负责照顾他的生活，他常常为着一点小事大动肝火，不论抓起身边的什么东西，都会朝妹妹直接扔过去，而且嘴里还“混蛋”“聋子”地骂个不停。弟子今西的遭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为了让自己躁郁的心情平静下来，随手抄下中国明代诗人高启的诗作《雨中闲卧》，命弟子去作画，以供他破闷消愁。
有一天，矢岛柳堂躺在院中的花架下养静，因偶然发现花藤从左向右，朝着同一个方向缠绕，心里就有点好奇。他即刻叫来弟子，命他去村里其他地方转转，看看花藤是不是也朝同一个方向缠绕。今西转了一大圈，回来说，村里邻家的花藤确实朝同一方向缠绕，不过，不是从左向右，而是从右向左。他扫兴地说：“那就是说，这棵藤萝不正常啊！藤萝里的倔脾气难得一见，也挺有趣的嘛。”
第二天睡醒之后，矢岛柳堂又叫来了今西，让他专程去一趟村外的“不动瀑布”，仔细看看那里的花藤向哪个方向缠绕。大约两个小时之后，今西回来了，他告诉老师，瀑布边的花藤全都是“从左到右”，与院中的那棵一模一样，矢岛柳堂这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了弟子。
《红带子》写的是天气暖和之后，矢岛柳堂的坐骨神经痛渐渐好了，想去温泉度假，妹妹不愿跟他去遭罪，他便独自前往。在温泉附近有一家名为“松琴亭”的茶馆，茶馆的女招待是一个十四五岁的活泼姑娘，腰上系着一条中国绸的红色带子。他每天坐在窗台边，眺望着这个女孩在茶馆里进出，渐渐地就觉得她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他第一次从近处看见“红腰带”。她虽然个子矮小，却是个结实丰润的姑娘。“红腰带”擦身而过时，出于一种孩童般的神经质，用惧怕的眼神瞪了柳堂一眼。只因同行女子那颓废不堪的感觉，越发让他感受到小姑娘的新鲜感。
某天他特意去了那家茶馆，指定要《红腰带》服务。发现那姑娘出于对客人的重视，换了一条素气的罗纱腰带，与他在头脑中的形象大相径庭，是个非常粗俗的姑娘。姑娘送他回温泉旅馆的路上，他说：“要不你送我到住处吧？我把我画的漂亮图画送给你。”她听了误认为他有不轨之念，扬起下巴说不愿意，“像小鹿似的”逃走了。
《鷭》写的是矢岛柳堂回到家中，向妹妹提出要在院子里挖一条小沟，种上芦苇，来养一种名为“鷭”的水鸟。鷭是一种红冠水鸡，鸟的脑袋上有一圈红色的羽毛，看上去就像是在头上系了一条红带子，鷭鸟走在芦苇中的身影，那种羞答答的感觉，让他恍如见着了一个十四五岁的漂亮小姑娘。原来他至所以喜欢红带子，喜欢鷭鸟，是因为他忘不了十年前的爱恋的那位小姑娘，那位小恋人喜欢系红带子。
他要养鷭鸟的要求遭到妹妹阿种的拒绝。她知道，对于哥哥的任意胡闹，不能一味纵容。不过，一个星期之后，当朴实的邻居大娘知道柳堂想养鷭鸟之后，她用一条鳗鱼在水田里作钓饵，终于逮住了一只鷭鸟，并立即给他送了过来。可是那只关入鸡箱的鷭鸟，拒绝所有食物，最后死了。
《伯劳》写的是矢岛柳堂在竹林中偶然捉到了一只小伯劳，将它带回家，养在鸟笼里，把鸟笼挂在朴树枝条上，与它逐步建立起甜蜜亲昵的关系。后来母鸟找到了小鸟，每天带着虫子来喂，小伯劳立即不再吃人喂的食物，也不再信任人，变回了野生状态。他害怕再发生鷭鸟的悲剧，只能将不肯驯服的小伯劳放了，小伯劳在母亲的带领下飞走了。
四个小故事像四幕剧，第一个故事是交代人物，矢岛柳堂是个脾气乖戾的画家，在乡间养病，妹妹是个和善温柔宽容的女子，弟子是个尊师爱画的年轻人。我读到这里觉得出现了二个疑问：第一个是他为什么没有妻子？第二个是他隐居乡间已经五年，不可能只是为了养病，坐骨神经痛不是隐居理由。也不会是为了画画，有弟子，有超强的观察能力，有文学素养，不可能是事业失败的人，那么是不是爱情失意呢？
第二个故事和第三个故事是相关联的，都与“红带子”和十四五岁的姑娘有关。他远离了过去的生活，可过去仍然影响着当下的生活，他喜欢“红带子”，不是喜欢那个茶馆小妹，而仅仅是“红带子”。他喜欢鷭鸟，因为鷭鸟头上仿佛有圈“红带子”。他身体走出了过去的环境，心理还是没有走出过去。所以他会脾气暴躁、任性而乖戾，身边的人受他坏脾气的折腾
第四个故事是和解，是顿悟。大自然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白藤有白藤的姿态，可以从左向右缠绕，也可以从右向左缠绕，不以他的的扫兴或欣喜而改变。鷭鸟有鷭鸟的自由，他的喜欢对它是极大的伤害。小伯劳也有自足的生活世界，放飞才是最好的爱护，正如十四五岁的“红带子”姑娘有她自己的生活一样，放下执念，与世界和解，才是放过自己。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