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

每个人都会老，都会生病，都会有无力支配自己肉体的时刻，当那一天来临时，当事者是怎样的绝望或者是看淡一切的坦然，而陪伴者又是怎样的焦虑、担忧，甚至更深一层的绝望。

人生有多少苦难坎坷，能让你我变得更坚强？

每个人都希望有一个良好的出生，衣食无忧，前途不愁。可事实上，我们左右不了命运，而命运却常常捉弄着我们。

二十六年前，当我以一个小小的肉体凡胎的样子降临在这个世界的时候，并不会想到我将来要受多少苦，受多少累，经历多少我不堪忍受的坎坷，我只是以一个新生命的姿态降临于世，伴随着破空而出的啼叫，在名为父母的那两个人兴奋的眼神中有了自己的身份，从此也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回首小学六年，初中三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甚至留不下太多深刻的记忆，而恰恰是苦难的经历，会让人记忆深刻，就如一个烙印一般，在心底深处，一辈子也抹不平。

高中期间，爷爷去世，生活没有太大的波澜，三年时光，十八岁的我恋爱了，经历了风花雪月的故事，然后是大部分青春小说里老掉牙的情节，那一年我高考失利，她去武汉读了一个普通的三本院校，而我，决定留下来复读。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的志向，而是因为父亲突然中风了。

中风，从我降临于世十九年，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可是第一次听到并了解它时，却给我带来的是天塌下来似的震惊和绝望。当我看到父亲躺在病床上手脚僵硬，嘴唇难看的抖动几下，勉强露出一丝表情时，我才头一次体会到了疾病给人身体带来的无法抹去的沉重和无奈。

母亲红肿着眼强颜欢笑，让我不要担心。可是转过身却在门后面呆滞的如同丢失了灵魂的躯壳一样。我没有像个男人一样挽起袖子握住母亲的手，安慰她，哄哄她，而是呆坐在父亲的病床旁，脑袋里充满绝望地询问着命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经历这种可怕的事情，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父亲，为什么苦难不挑富贵之家，却要在这个本就贫苦的家庭雪上加霜？

那个时候我们家里的存折本上，总共只有2000块钱，那是我家的全部资产。在时至2009年，二十一世纪都已经开始将近十年的时候，我家依然是这个社会最低最底层。这个社会不缺穷人，可是我们比穷人还要更穷。

在担惊受怕的日子里，父亲的病情竟然有所好转，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奇迹，但是才45岁的父亲，本应该是青壮之年却横遭此难，厄运似乎比奇迹更加垂怜这个家庭，奇迹的喜悦冲刷不掉我和母亲对未来茫茫无措的绝望和喘息。

正因为父亲的病，我却坚持要去复读。因为我不想彻底沦落为一个二三流职校的社会青年，一辈子陷进贫困和卑微的身份中，悲哀而可怜的度此一生。我想考上一流的大学，抓住哪怕是那看起来已近渺茫的一丝扭转命运的机会。

刚刚四处筹措完父亲的医药费，又再低头下脸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了5000块钱，终于让我拥有了一次重新抉择的机会。

我从没有像复读那一年专注过，早出晚归，三点一线，坚持了一年，不负众望，我考上了一本大学。虽然因为这一年的复读，我与初恋女友分道扬镳，从此余生再无瓜葛，这件事给了我整整三个月的低潮失落，甚至大学四年的自卑自疑，但是我终于考上了大学，至少有了改变我原本命运的机会。

可是我却并没有好好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大学四年，我孤僻，孤独，将自己封闭起来，没有几个敞开心扉的朋友，也没有借助大学的平台提升自己，只是按部就班走过场一样读完了四年大学，紧接着就是毕业，用人单位来学校招聘，我去投了简历，招聘的人看了学历，基本就已敲定，再经过几轮象征性的筛选，我很荣幸地被录用，签了三方协议，商定七月初毕业典礼拿到毕业证之后即去单位报到。

签我的是中国铁建旗下一个分局。毫无疑问的，我成为了一名头顶铁建工人头盔的工地技术员。随着K字开头的火车发出一声历经了十多年未曾改变的喘息，我和十多个新同事被载往广西北海。

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出走这么远的距离，怀揣着兴奋与憧憬，同时也隐隐包含着对过去的告别，我正式成为了社会的一份子，开始有了工作，拜托了学生的身份，开始成为一个靠着自己双手就能踏踏实实挣钱的社会人。

国企确实很安稳。底薪稳固，加上五险一金，而且吃喝都包，一个人在外面过得非常安逸。但是轻描淡写的一年时光过去，才发现自己即使是省吃俭用，也没有存到什么钱。于是第二年

我就开始质疑，开始迷茫，开始厌倦，当我看到烈日下那些皮肤晒得比泥土还要漆黑的工人，看到工龄十多年的主任还要风雨无阻上工地指挥检查，一个月工资却还没有过万时，我对未来充满了恐惧与厌恶。

这条路，没有钱途。

可是我，已经穷怕了。

第二年却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从小培养我长大的外公突然去世了。这件事彻底击溃了我碌碌无为得过且过的生活态度，同时也坚定了我离职回家，另谋出路的决定。

那一年我在成都项目部，离家将近一千公里，回家坐高铁要整整八个小时。思乡，同时也思索着自己的人生，我辞职了，在领导们诧异的眼神中，我告别了工地，去往了我梦寐以求的城市。

我回到了武汉。

曾经，我在这里读了四年大学，但是却连最著名的黄鹤楼都没有上去过。说来可笑的是，造成这一结果的唯一原因仅仅是因为它30元的门票钱，让我觉得太贵，不值得。

现在想一想，其实有多少景点值得它的门票钱，而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每一道风景，不管是免费的，还是付出了什么换来的，多少年以后再回首，是否后悔没有好好欣赏它呢？

人生如梦，风光无限好，而时光却匆匆不会再回头。

我回到武汉那一年，已然二十五岁。

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年龄。尴尬在于我已经到了这个年龄，却依然一事无成。

对于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我已经垂垂老矣，对于已经奔三的八零后，我却还是个菜鸟，而拔除一切，对于我自己而言，这是一个决定我未来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是富是贫，是成是败，全看我接下来几年能否做出一番事业。

投简历，面试，我居然很快就找到了工作，虽然这个工作已与我的大学专业相隔十万八千里，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我很开心。因为我终于可以自己抉择，接下来的人生怎么过。

只要我够拼，敢拼，能拼到底，我相信我可以创造出一个幸福的后半生。

我太想摆脱贫困和卑微捆绑在我身上的影子了。

可是我还是低估了命运的力量。

经过一年时间，我的新工作很快走上了正规，并且很有些一帆风顺，如鱼得水的感觉，工资稳步提升，工作稳定发展，一年时间居然小有了一笔积蓄。而更重要的是第二年，我遇到了我这辈子最最大的惊喜，我遇到了我认为契合我所有幻想的一个女生，并且和她迅速地坠入爱河，如果不是因为我尚未摆脱的经济难题，我们应该就能够顺利的步入婚姻殿堂，故事的美好结局就要缓缓铺展开。

可是，命运再一次向我抛来致命一击。

父亲再度中风。

病急住院，病情严重，我必须火速的赶回家，尽我一个做儿子的责任。

在路上，我的脑海里飞快的思索着即将到来的未来，病魔会吃掉父亲的身体，会吃掉我所有的积蓄，会吃掉我无助的灵魂，会吃掉我本可以幸福圆满的结局……

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无助，越想越绝望。

我甚至开始害怕回去，但是我又不能不回去。虽然那是我不愿面对的病魔和命运，但那一头也是生育我抚养我的亲生父亲。

我走向一条我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的路。

就像在无边漆黑的世界里，眼前只有一条通往更加漆黑的单行道，我只能往前走，却不知道前方会遇到什么，会发生什么。而不管遇到什么，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只能接受，只能坦然面对。

我再一次的怨恨命运不公，为什么苦难总是降临在苦难的家庭？为什么病魔总是专挑贫苦的人落井下石？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真的有所谓因果循环吗？真的有所谓天道轮回，公平正义吗？

当我站在父亲的病床前时，这一切思绪却又消失不见。我脑海中只映出父亲憔悴的面容，眼睛里只看见他痛苦的样子，耳朵里只听见空气中颤抖着的喘息声，沉重的混浊的让人窒息的。

我突然希望他好好活着。作为父亲，作为我的亲人，好好活着。他不是什么负担，不是什么累赘，不是我美好生活的毁灭者，他是我的父亲！

夜幕四合，即使是再嘈杂的医院也变得安静。房间里热风在呼呼吹着，隔壁病床上的老奶奶已经睡着，只有父亲，翻来覆去的折腾着，呼吸不畅，难受。

他躺下，呼吸困难，难受，又坐起，他背对着我，呆呆的，用嘴呼吸，吐出沉重的气息。然后又躺下，翻来覆去，呼吸困难，再坐起……

我很难受。

父亲的难受来自身体，而我的难受来自心里。

我想帮他，但是帮不上忙。我很无奈，很绝望，但是绝望和无奈只会让我更绝望，更无奈。

我唤来了医生，医生摊摊手表示没有办法，只能给他一颗安眠药看能不能助他睡眠，我很害怕的问医生，这药有没有副作用？他本就呼吸不畅，如果因药效睡过去，会不会……

医生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看着父亲难受的样子，还是把药递给了他。我说，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大声叫出来，立刻叫出来，我怕你睡着就不醒过来了。

父亲说，不醒就不醒，大不了一了百了。末了又补充一句，反正我去了更好，你们没有我也会生活的很好。

我很生气的反驳了他：我不要别人问我父亲在哪，我说我没有父亲……

说着泪水就涌了出来。

从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深深地刺伤了我。

他这句话，不管是绝望，还是赌气，都让我无比痛苦，绝望，无奈，心酸。

夜色茫茫，我真的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