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楠和冯志远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都从这里出来。日子过得虽谈不上富裕,倒也还算轻松自在。
用江楠的话说:至少是不用每天拼着命去挤地铁,也不用看老板的脸色。只不过就是每天关门会晚一点,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鱼和熊掌兼得的好事。
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路上行人稀少。不到十点江楠就开始频频打起了呵欠。
“这样的天气,估计也没什么人,不行咱就早点回家吧!”江楠两手托腮,望着外面说。
“雨天人才会来,这样的天气是最适合喝酒聊天的。酒喝到一半没了,不得出来买?”冯志远得意地对着妻子笑道。
江楠斜了丈夫一眼,撇了一下嘴笑了。她知道其实丈夫也累了,别看就这么点地儿,可从早到晚又是进货,又是送货。那些相熟的酒店一个电话,丈夫就得立马屁颠屁颠开着他那辆小型箱式,给人家把要的酒送过去。
说到底那些酒店能和他们长期合作,图的还是她家冯志远服务做的好。这年头买谁家的酒都是花钱,可啥时候需要啥时候能送到的,他们倒真得算是头一个。
“要不你先回去睡!我再守一会儿。”看到妻子连连打着呵欠,冯志远有些心疼了。
“也好,我今天怎么感觉比平常困呢,呵――”江楠说着又打了一个呵欠,从收银台后站起身,接过丈夫递过来的外套,走出了店。
“伞!拿着伞!”冯志远走出了店,追着妻子喊到。
“几步就到了,不用。”江楠头也没回地说,心里却是甜蜜的。
“你也早点来!别又看到那么晚!”
“唉,知道了。”冯志远嘴里应着,目送妻子往家的方向走去。直到妻子的身影从他的视线消失,才又转身回到店里。
刚到家,手机就响了。一定又是冯志远打来的,江楠一边往外拿手机,一边想。尽管结婚快十年了,可冯志远还是跟从前一样细心。只要妻子独自回家,总是不忘问一声,好像听不到妻子安全到家的准信,就没法做别的。
手机屏幕显示的却是个陌生号码。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喂!是江楠吗?我是郝子旭!”
听筒里的声音也是陌生的,但郝子旭这个名字,江楠却是记得的。
“是我,原来是班长大人呀!今天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猜现在我跟谁在一起?”郝子旭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故弄玄虚的神秘。
“这我可猜不着。”
“陈程!就是以前跟你做同桌的陈程!没想到吧?”
听到这个名字,江楠的心跳骤然间加快了。
“他回来看父母,这会儿我们正在外面喝酒呢!要不你也一起过来坐坐?”
电话里郝子旭的声音还在继续,可江楠的思绪却已回到了十多年前。
陈程是她的初恋,因为考取了省城的技校,后来就与她分手了。
“喂!喂!”电话里郝子旭的声音把江楠拉回了现实。
“我在,”
“还是陈程跟你说吧。”
一阵静默后,电话里的声音响起了。
“江楠,是你吗?我是陈程。”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
“你好!”江楠语气平常地说,她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显出淡薄。毕竟当年是他主动提出的分手。可是心跳却在加速,她对自己这种不争气的反应,有些气恼。
“你还好吗?”
“挺好,我结婚了,孩子八岁,是个女儿。”江楠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口气,就非要先把这些说了出来。是为了证明没有他,自己过的也很好?兴许这正是长久以来,压在她的心头想要对陈程说出口的话吧。
“那就好,”
接下来听筒里又是一阵静默。
“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多有不便,那改日我们再联系吧!”
大概是陈程并没有从电话里听出想要听到的东西,很快就知趣地结束了这场期望很高,却倍感失望的通话。
月光从窗口投进屋内,把一间卧室的陈设映的清晰可见。屋子不大却很整洁,睡在床上的江楠因为这样一个意外的电话,失眠了。身边早已熟睡的丈夫均匀地打着鼾,她的脑海里十多年前的那些画面,却如同放电影般一幕幕涌现出来。
那时她和陈程都在读初三,她是住校生,而陈程的家就在学校旁边,是个让他们这些住校生羡慕的走读生。班级里成立了学习互助小组,陈程数学学得好,老师就安排陈程为她补习数学。
江楠被陈程精妙的解题思维,和风趣的谈吐深深地吸引了。不知不觉间,一对豆蔻年华的少年心里,就有了一丝别样的情愫。学校里食堂的饭菜,是没法跟家里比的。陈程不时会在她的课桌里放一瓶自己母亲做的酸奶,有时又或是两只煮鸡蛋。
江楠不问,陈程也不说,彼此只用一个眼神就交换了心意。你知我开不了口的小心思,我懂你少年的体贴和仔细。年少的爱情就这样轻易地落了地,却注定是生不了根的。
等到初中毕业,陈程考上了技校。那个年月上了技校就意味着能早点工作,早点挣钱了。可技校的招生名额却是有限的。最终陈程以年级一千多学生里,名列第三的好成绩,争取到了这样的机会,远走他乡了。
初中毕业,江楠进了高中。在这期间曾收到过陈程的两封来信。在第三封信里,陈程就提出了因为将来毕业没法在一起,长痛不如短痛,不如早点断绝关系的话来。尽管陈程在信里说的都是实话,可为此,江楠还是难过了好长一段时间。
时过境迁,江楠终究也只是上了一所不包分配的三流大学,工作自然谈不上体面。但时运不济的江楠却有个漂亮的脸蛋,追她的小伙子能列出一个加强连。有话说的好,大多数女人一辈子有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是读书,二是嫁人。
按理说读书没有改变命运的江楠,单凭长相,嫁个如意郎君过个盆满钵满的富足日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追她的这些人当中,家境好的也有不少。可因为初恋受过伤痛的阴影,她不挑有钱的,也不挑过于出众的。却偏偏选择了忠厚老实,只靠经营一家超市为生的个体户冯志远。不为别的,就图他格外在乎她。
江楠的选择让众多追求者大惑不解,他们把冯志远从头琢磨到脚,也没能弄清楚这小子究竟是用了什么花招,就抱得美人归了。然而嫉妒归嫉妒,这一点儿也没耽误冯志远做新郎,当然也就耽误不了他接下来又当了爹。
前面说过冯志远吃苦耐劳是没得说,对媳妇更是疼爱有加。况且,他们还有了一个可爱乖巧的女儿。所以说,日子尽管平淡却自有他们的甜蜜。
时间长了,江楠以为初恋的那点痛,早已在这美满的日子里逐渐淡漠了。可忽然有了他的消息,却再次触动了那压在心底的痛楚。这是连江楠自己也不曾想到的。
第二天午饭后,冯志远出门送货去了。江楠正在柜台后打着盹,手机响了。江楠拿起一看是一位叫“如影随形”的人,发来要求添加微信的提醒。点开了头像居然是陈程,江楠一时怔住了。十多年不见,头像里的陈程明显沉稳了许多,眼神里有几分苍桑却遮不住发自内心的自信。
江楠点了好友通过以后,陈程一个表情随即发了过来。紧跟着来了一条消息。
“江楠,后天我就要回去了,能不能见个面?时间由你定,地方让我来选?”
短短几句话,陈程的自信却跃然纸上了。
江楠犹豫了,可想到反正陈程后天就要走了,见一面也无妨。就回了信息。
时间定在了第二天的下午六点,地方在滨河路的樱雅轩。江楠只听说过那是一家很有名的私房菜馆,却从未去过。
城市的夜晚依旧车水马龙,江楠打车直接去了他们约好的那家私房菜馆。 一进去,服务生就迎了上来。
“您好!有预订吗?”
年轻的服务生,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江楠注意到眼前的小伙子笑的很专业,露出的牙齿刚好是八颗。牙齿露多了会让人感觉不舒服,少了又会觉的不够热情。
对于这点江楠是清楚的,因为她从前在一家酒店做过接待,对于职业性的微笑,她是受过专门训练的。
“有预订,手机尾号3678的陈先生。”江楠以同样专业的微笑回应了服务生。
服务生眼神一亮,随即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毫无疑问江楠那一笑是极富魅力的。
服务生走在前面,一身平常的制服,穿在那年轻的身体上,竟也自有一番潇洒。江楠不由感慨,年轻就是好。
江楠随着服务生经过了一段陡而窄的楼梯,来到了二楼。原来二楼才是真正别有洞天。江楠被首先映入眼帘的那株樱花树深深地吸引了。这一树盛开的樱花像极了上学时操场旁的那棵。她和陈程的初识就是在那棵樱花树下。也正是那树见证了他俩的初恋从无到有。江楠的内心不禁为陈程的别具匠心微微一震,神思也有点恍惚了。
“女士,这边请!”
服务生礼貌的提醒,让江楠的思绪再次回到了现实。环顾四周,清一色的红木家具,装修也极为考究,不像吃饭的地方,倒是有种回到家的安心和静谧。食客不多,走廊里空气中回荡着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让这份静谧在这流光溢彩中生动了起来。
到了包厢门口,服务生自觉侧身站在了旁边。
“女士,您请!”
江楠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手心里竟全是汗,这时门被从里打开了。
陈程高大的身影瞬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四目相对一时竟有些沧海桑田的感觉。江楠依旧美丽,虽然化了淡妆却掩饰不了眼角细密的皱纹。陈程着一身合体的休闲装,看上去质地精良,价格不菲。一举手一投足里皆是自信。但鬓间却也过早有了隐约可见的白发。
两个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还是陈程先开了口。
“看起来你过得不错,都还好吧?”
“还好,你呢?”
“我从技校出来,就留在了厂里,”提到技校,陈程不觉停了下来。无需多言,这是他带给她痛楚的缘由。
江楠不想触及这个问题,接了话茬。
“后来呢?”
“后来厂里效益不好,我就办了停薪留职去了深圳。一去就是十年。”
陈程深吸了一口点燃的香烟,接着又说:“在这十年里,我什么活都干过。刚到深圳,兜里揣着不到五百块钱,可那是我的全部身家。我想着要用这笔钱起步,谁知刚下火车就在一个拐角被人给抢走了。”
江楠被陈程的遭遇深深地打动了,眼里透着的满是怜爱和焦灼。
许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程索性顺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我身无分文在深圳的街头游荡了两天。实在饿的不行就等在饭店门口,等着吃人家剩下的残羹冷饭。夜里就睡在马路边。这样过了几天,遇到个好心人让我去码头扛大包,我一想,至少不用饿肚子,就跟着人家去了。”
这时服务生端着饭菜进来了。服务生一边动作熟练地往桌上摆着菜,一边报着菜名。
另外两名服务生赶紧走过来,一个给江楠戴好餐巾,一个给她张罗碗筷,江楠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高档服务,显得有些别扭拘谨。陈程接受这种服务时却很大方,不难看出,他一定是经常接受这种服务的。
“我怕你来了还得等,就先替你点了。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陈程一边往江楠的酒杯里倒酒,一边说。
江楠看着桌上已被摆上的几道菜。领班小姐用她那甜美的声音继续介绍说:燕菜又名燕窝,是金丝鸟在海岸上用唾液与绒羽等柔软纤维混合凝结而成的巢窝,十分珍贵。这道“芙蓉燕菜”是川菜宴席上的名贵汤菜之一,味道醇美、细嫩爽口,是一道上好的滋补珍品。尤其适合您这样的女士。
江楠听得出服务生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奉承,可她虚荣的内心还是得到了一时的满足。整个身心从内往外每一处,都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熨贴。
下一道菜是“干烧鱼翅”,还有什么“蚝油牛肉”,领班小姐一一为他们做着介绍。
江楠看着一桌子从来没有吃过的山珍海味,听着领班小姐细致的讲解,不由在心里为陈程居然肯为自己这样破费,有些坐立不安了。
陈程像是完全懂得她的心事似的,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又说:“你千万别有任何的拘束,想吃什么你随意。别看着这些什么鱼翅,燕窝的,真正说到吃,还得是自己家里做的家常菜,才是最解馋的。”
陈程的本意是让江楠不要紧张,可不想又把话题引到了“家”,这样一个双方都不愿意触及的话题。
“你呢,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
想到反正已经告诉过他,自己早已结婚和有孩子的情况了。江楠故作轻松地问。
“我,我还没结过婚。”陈程的回答让江楠完全没有想到。她内心本来要问的是,陈程结婚了没?可又想那么问不是太好,而且人家看起来事业有成,怎么可能还没结婚?于是才改口问孩子多大,可她的确没有想到陈程居然一直没有结婚。
她睁大眼睛脱口而出:“为什么?”
“我在深圳谈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受不了跟我在一起吃苦,跟着老板跑了。后来我有钱了,那个女的又来找我。想想当初我们的感情还是挺好的,我想要不就这样吧,毕竟人家跟我一起吃过苦。可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怀着别人的孩子才来找的我。于是我就给了她三十万让她走了。再后来也有过几段短暂的感情,可是都没有发展到结婚。”
陈程说着眼里闪着炽热的光,滚烫的眼神直盯着江楠。江楠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慌乱地低下了头。
“你知道吗?江楠,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发现我心里爱的那个人还是你,我只想跟你结婚!”
“那是不可能的!”江楠语气坚决到不容置疑。
“我跟你说了,我已经结婚了,我丈夫人很好,而且我们还有个女儿,今年已经八岁了!”江楠一字一句把话说完,眼神坚定而果断。
“你知道吗?我这次回来看父母只是个借口,主要还是为你而来的!”
“别说了!”江楠打断了陈程。
“你心里要有我,就不会在考上技校就把我甩了!”江楠的眼里渐渐有了泪。那泪越积越厚,眼看就要奔涌而出了。
“我,我那时以为我们到不了一起,我怕耽误你学习。”陈程嗫嚅着说。
“但是,我们现在也绝无可能!我不会像你那样随便去伤害一个爱自己的人!”
江楠的话戳到了陈程的痛处,让他一时缄默了。陈程颓然地靠在椅子上,眼角湿了。
“江楠,我是认真的,来之前我想到了结果有可能会是这样,可我还是来了。你知道吗?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了,不想再失去第二次!”陈程越说越激动,他几步来到江楠的面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放开!你别这样!”江楠奋力挣脱着被陈程紧紧握住的手。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一定会用我全部的生命来呵护你,珍惜你,好吗?”面对跪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江楠有些无所适从了。
“我该怎么办?”江楠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女儿我们带走,你放心我一定会视如己出,至于他,我可以给他一大笔钱。”
“你走开!你以为你现在有钱了,就了不起吗?就可以随随便便去拆散别人的家庭吗?你就是个自私的人!从来都是!”江楠说完,抹了把眼泪,拿起包快步走出了包间。
江楠一路狂奔在夜风清凉的街上,不知跑了多久,她的头脑才渐渐冷静下来。这时她的脑海中浮现了陈程刚才的样子,一个高大的男人,跪在自己的面前,眼里全是泪。在一遍遍恳求自己跟他走。那一刻他更像是个孩子,江楠的心不觉一阵痉动。难道自己的心里真的还有他?
毫无疑问,陈程如今有了自己的事业,算是事业有成了。若是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可他却回过头来找自己,这至少说明自己在他的心中是有份量的。江楠试图捋清纷乱的思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
第二天,江楠的店里,冯志远跟往常一样送货去了。江楠一边擦拭着柜台,一边想着此时的陈程该上飞机吧。这时进来一个人。
“江楠!”
江楠闻声身体不觉颤了一下,转头看见了进来的陈程。
“你怎么没走?”
“我改签了,我想和你一起走!”陈程的态度很坚决,眼睛里满是渴望。
“我说了,我不会跟你走的!你赶紧走吧!”
“我知道你会走,不然就再没有机会了!”陈程说着把一张卡放在了柜台上。
“卡里有一百万,密码是你的生日,把这个留给他,我们走吧,带上孩子,求你了!”陈程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这一刻,江楠的心动了一下。跟着陈程走就意味着以后再也不用这样天天辛苦地看店了。孩子也能受到好的教育,可是,可是……
“不要再犹豫了!江楠!孩子在哪儿?赶紧去把孩子领来。”陈程眼神热切地看着江楠。
江楠在这一瞬间下了最后的决心,她咬了咬嘴唇说:“你在前面的咖啡馆等我,我一会儿就来!”说着把陈程推出店门,锁上门自顾着往街对面走去了。
身后的陈程还站在原地,巨大的兴奋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使劲掐了一下大腿,很疼!这是真的!他连走带跳地去了咖啡馆,去了那个通往新生活的地方。
江楠急匆匆拉着女儿的手,快步走着。
“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江楠一句话也不说,其实她也不知道要去的究竟是哪里。
“妈妈!我的纸船掉了!”女儿再次嚷起来。
“不要了!快走!”江楠神情严肃地说。
“不,我就要!我就要!那是我给爸爸做的!哇――”女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费了好大劲才做好的!呜――”女儿委屈地一边走,一边抹着眼泪。
一瞬间,女儿这声爸爸让江楠猛然清醒了。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怎么可以让女儿没有爸爸呢?我真的是疯了。她拉起女儿的手,回头跑了起来。
她要跟女儿去捡回那只给她爸爸的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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