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和队上任何一位人红过脸,都是抬起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有什么事不能坐不来好好谈一谈?他一生唯一的爱好是抽旱烟。商店里精装纸烟他连碰也没碰过。更别说是抽了。
老人抽旱烟就要备一套抽烟设备。父亲抽旱烟的那一套工具是他专治的,精致考究。用父亲的话来说,一枝旱烟袋,只要不丢,要伴其一生。要做,就要下番功夫做好。父亲从贷郎处买来烟锅和烟嘴。在地楞上砍一段鸡骨头木,用小锯锯成二十厘米长的木头段,用玻璃片把全身刮光刮净,两边勒了卯槽,用细铁丝穿透整个木身子。最后,再把烟袋嘴和烟袋锅安上,一枝旱烟袋就做成了。烟包是向鞋匠买一块皮子,用牛皮缝制的,做成后,翻个过,系上十公分左右长的绳子,拴在烟袋上。出来时,随身携带,使用起来,很方便的。
人说,人闲抽烟,牲口闲了舔砖。此话一点不假,人一闲下来,就是抽烟。不像現在的人,一闲下来,就是玩手机。老人的烟袋就像今天的手机一样普遍。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在生队上工的间隙,趷蹴在墙跟,掏手旱烟袋,右手三根指头摄一点烟叶沫,放入烟袋锅,用手指摁实。掏出火柴,点着旱烟。美美吸一口,吞云驾雾快活赛神仙。瘾过足了,磕去烟灰,又装入身上的口袋。
有时乡党来家中串门子,或者家里来了客人,父亲取出他的烟袋,烟嘴擦了又擦,递给客人:尝尝自己种的"猪耳朵",看咋个象?
客人接过烟袋,装上烟沫,拇指摁实,点着。意味深长地美美吸几口,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有劲,后味还不不暴。
姑妈是比父亲大十来岁的小脚女人,柱一根拐棍,撞在地上"笃笃笃"地响着。她家离我家较近,中间只隔着一道沟,没事了就来熬娘家,像串门一样。她也抽旱烟。她抽起旱烟,老是不停地咳嗽,顿得脸通红。我怀疑她会闭过气去。可她每次咳嗽过去,就吐出一口浓痰。她每次来我家,父亲都有烟叶招待。烟袋她随身带着,父亲取出他的木烟盒。
有时候,心里有事,不愿说出来。说出来,也没人替他解决了,憋在肚子里,借烟浇愁。一锅子连着一锅子,抽吸之间,烟锅里的红明灭可见。火光映照出了他满面的愁容。随后就是在鞋邦上磕烟灰的"笃笃笃"声。我们都知道他心里事,也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肯定是瓮里没面了,他又在为一家子今后的吃的发愁呢。但谁也不敢去问他。只听他半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旱原上特别干旱的年景,地里的麦子不同程度减产。加上还没实行责任制,大锅饭把人吃穷了。只好搭配着红苕、玉米吃。红苕倒是分了不到一千五百斤。从红苕下来就一直吃着,现在还有七八百斤。但红薯不当粮,麦子早断顿了,玉米本来就少,平日里节省着吃,到了青黄不接的开春,也剩不下多少了。现在刚开春,离粮食下来还有好几个月。这几个月怎么办?
白天出去打探清了,听人说,三原多产玉米,平日不剥,都存着挂起来。什么时候客人找上门来,他们才现剥现卖。用红薯去那里换玉米不错。每二斤半红苕换一斤玉米。
第二天,东边天空刚放亮,父亲起来了。母亲起来生火烧水,父亲从窖里取出红苕,大小口袋装了满满一车。
父亲喝过水,装了几个玉米面馍,腰里揣上他的烟袋出发了。架子车吱吱地响动着,父亲一边咳嗽着,一边吃力地向前走去。
走累了,实在走不动了,父亲赶到前边大路一棵槐树下歇歇脚。先从腰里摸出烟袋,抽一锅子,猛地吸两口,吐出一团烟雾,在空中袅袅升腾,弥散开来。一袋烟后,精神头好多了,又在鞋邦子上"笃笃笃"地磕去烟灰。收拾好烟袋,取出玉米馍,干啃定起来。干涸的玉米面渣渣在嘴里倒过来,倒过去,就是咽不下去。
村里老大伯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客人,慢些吃。我回去倒杯水来,边吃边喝。父亲赶紧笑笑说:谢谢你了!
老大伯说,出门人可怜。吃饱喝好,有劲好上路。
父亲赶紧让老人抽烟。老人有自带烟袋,只从父亲的烟包里掏出一摄摄烟沫子,装了一锅子,点着了。吸了几口,直夸父亲的烟。
父亲吃饱了,喝足了,谢过老人,起身戴好草帽,上路了。
父亲提前打听了价,也要得合理,当地人觉着合理,没意思还价,就按二斤半红苕换一玉米,挪窝就全换成了玉米。
回来的时间第二天麻麻黑。父亲一边走,一边咂着旱烟。这一百多斤玉米,能和红苕搭配着吃到夏忙,这下,把大事给办了。
父亲寻了个凳子坐了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
都这些年过去了,用红苕换玉米这件事还记得清清楚楚。
人在身体不舒服,或是有病的情况下,也会对一向视如生命的旱烟,失去了兴趣。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用手摸索把玩已久的还是这个陪伴他四十多个春夏秋冬的旱烟袋。在入殓时,我们免得以后会睹物伤怀,把这枝旱烟袋也给装了进去。让它永远赔伴在父亲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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