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午后,和许久未见面的友人相聚东园闲叙。我们安坐在绿茵环绕的长凳上,听对面亭子里老人们吹拉弹唱和阵阵喝彩。初秋的阳光不再那么灼热,微风徐徐,绿意莹莹,我们恣意地享受着大自然的生机与生活的诗趣。
这时,一位老太太和一位老先生正一前一后由远及近走来。口中骂骂咧咧的老太太扯着一声不响的老先生的胳膊顺势将他按坐在我们旁边的长凳上。老先生坐定后,一副居高临下的老太太用食指点着老先生的额头说:“你这个猪头三,也就比死人多一口气。”随后又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话。而老先生则是低头不语,反复拨弄着那早已乱成一团的鞋带。
也许鞋带是导火索。老太太低头看了一眼老先生,再次愤怒。她蹲下身子把老先生已经系好的鞋带以飞快的速度从鞋眼抽出,揉成一团朝老先生手里一塞,勒令他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穿进鞋眼并系扣好。
于是,老先生把鞋带揣在手里不紧不慢地找到了鞋带头,穿进最前端两个鞋眼后,大概不知如何转弯,便抽出,如此反复了三四次才到系扣这一步。老先生笨拙的动作也许是触动了老太太的某根神经,她竟一把抓起鞋带朝老先生脸上摔去。随之而来的便是“啪”,惊心的响声──重重的一记耳光。
再看那老先生,依旧不声不响,继续摆弄着鞋带。木然而呆滞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和朋友大感诧异,虽有些看不下去,但我们和她不熟悉,再者,也怵于老太太的彪悍,劝导也只能是自讨没趣,只能作罢。
朋友忿然,轻声道:“太过分了!”
我俯身低语:“可能是这老先生精神上有点问题,要不然怎么一点反应也没呢?”
“都说少年夫妻,老年伴。就算是有精神问题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打人啊……”
就在我和朋友小声嘀咕的当间,疾步走来一位中年男人,他厉声对老太太说:“你不能这样欺负老头子,你看他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够老实了。”
老太太呆住了,似有难言之隐。沉默半晌后说:“不瞒你说,他是我的弟弟。六十几岁了,智障,呒成家。父母去世后他和我一起生活多年,我如同背了个债。如今我也岁数大了,精力不济,实在照顾不动他了,过几天准备把他送到养老院去。可是他的自理能力太差了,养老院一个护工要照看多个老人,不可能有时间有耐心专门照顾他的,我得让他有最起码的自理能力。”
中年男人接过话茬说:“那你也不能这样对他啊,耐心一点不可以吗?我们路人都觉得心寒呢!”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他呀,就是习惯我这种训斥,软言细语根本不受用,他只听得懂凶他的声音。都是妈妈在世的时候宠他,什么事都给包办了,结果六十多岁的人了连个鞋带也不会系,你说阿是不可思议啊?”
阳光分外的柔和,耳边不时传来秋虫不知疲倦的鸣唱,长凳边又多了几位素不相识的朋友。
老太太从随身手袋里拿出一瓶牛奶递给老先生,然后又从手袋里抽出一张纸巾,小心叠好递给老先生说:“瞧这一头汗,擦擦。”
老太太告诉我们说,她弟弟本来聪慧得很,学生时代曾是学校的姣姣者,只因文革时,上山下乡受到了点刺激,回城后精神方面就出现问题了。别看他这个样子,倘若有人跟他讲起学问来,那可带劲了,头头是道;可是,回归生活那简直就是弱智了。姐妹几个老太太最小,没下乡过,她始终认为照顾好弟弟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她说,她性格比较强势,以前只要弟弟发病,她妈妈没法管住,只有喊她去,即刻制服,而她弟弟也就只服她一人。
一片唏嘘声中,大家为先前冤枉了老太太而纷纷向她致歉。
老太太摆了摆手。她说,她弟弟在现代医药的控制下,发病频率不再像早期那么高,再说,天气还有阴天下雨呢,这么多年了,习惯了。
我不知道老太太这句“习惯了”包含了多少老先生的习惯和她自己的习惯,更无从知晓这习惯里有多少他们自己的艰难和旁人的误解。秋阳高处,惟有默默祝愿他们一路阳光,一路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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