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作家张北海的长篇小说《侠隐》以1936年到1937年的北平为背景,讲述了一则侠义奇情的故事。这个时期的北平局势暗潮汹涌,日本人的势力蠢蠢欲动,抗日的活动已自展开。与此同时,一场江湖恩怨面临摊牌阶段。古城里各路人马斗智斗勇,危机一触即发。当卢沟桥中日两军开火,一切都卷入战争的洪流中。
张北海写的虽然是个侠义故事,他最不能忘情的却是故事发生的场景——北平。在他的笔下,七七事变前夕的古都有着山雨欲来前的宁静。庙会市集的人群熙来攘往,街头城下的光景一如往日。胡同深处,四合院里,寻常百姓的生活还是优哉游哉的过着。但立足多少年后的张北海明白,他是在跨越时空的暌违,观看北京当年的回光返照。贯穿《侠隐》的抒情风格,恰与故事所要铺陈的电光火石形成强烈对比。
张北海生于1936年,恰是《侠隐》故事发生的那年。1949年他随家人离开大陆,在台湾完成中学与大学教育,之后赴美留学就业,定居以迄于今。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讲,他的北平经验仅止于少年时期。但这座城市已经让他难以忘怀。多年以来,张北海以有关纽约生活的散文,享誉海外。然而他执笔创作首部长篇小说时,这位老纽约却必须回到老北平。
比起在台湾曾风靡一时的唐鲁孙、夏元瑜,甚至侯榕生等这些“老北京”,张北海可说是其生也晚,他其实错过了前辈作家笔下北平的好时光。到了90年代末期,这些作家或已过世,或以停笔,而在台湾一片本土化的呼声中,故都种种更不折不扣地成为明日黄花。不仅如此,大陆文学自新时期以来,老中青“京派”作家又卷土重来。汪曾琪、邓友梅、陈建功、刘心武等雕琢京味语言,描写京城人事,一时打动不少旧雨新知。比较起来,张北海少小离家,哪里有本地作家那样多的现成生活资料供他挥洒?别的不说,他的叙事语言就未必带着京味儿写作的正字标记。
我却认为《侠隐》是近年有关北京叙事的特例。世纪末的北京又经历了一轮新的大建设。在一片拆迁更新的工事中,蛰居海外的作家却怀着无比的决心,要重建京城的原貌。当年侯榕生所痛失的城楼必须复原,唐鲁孙所怀念的生活情调必须唤回。而张北海所依赖的,不是悼亡伤逝的情绪,而是文字的再现力量。除了怀旧,他更要创造他的理想城市。是在这里,回忆与虚构相互借镜,印象与想象合二为一。这是“北京”梦华录的又一要义了。当年来台的前辈作家怀念往事无常,于是有了惊梦之叹,张北海则反其道而行,正准备要悠然入梦。北京的繁华,他“原来”就已错过,既然如此,他反而得以大肆发挥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奥妙。张北海将《侠隐》故事的发生点设定在他出生的那年——恰是民国北平繁华的顶点,将故事的主人翁塑造成为由美国回到北平的青年侠士。种种巧合,不言而喻。
《侠隐》所渲染的并不仅止于大量北平的生活特征,景观符号。在这些“写实”的印记之上,我们不曾忘记小说本身极度“不写实”的色彩。这是一个有关侠客复仇的故事,有师门血案,万里寻凶,更有侠情义胆,快意恩仇。种种旧派江湖小说的人物与行动被穿插在北平日常生活的描写里,由此所造成的叙事风格的反差,实在引人侧目。时序已到了民国二十五年,就算北平饶有旧日遗风,江湖会党的那一套恐怕也已经过时。张北海如此怀念、书写北京的方式,识者或要不以为然。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何尝不就是他的故都春梦?出虚入实,他的北平不乏人情世故之美,也无从避免已经和将要发生的忧患。但更重要的是,他的北平仍然拥有自己的传奇。这是历史神秘的一刻,最家常的和最不寻常的场合交相为用。日本人的天罗地网挡不住神出鬼没的燕子李三;冬夜的胡同再怎么弯曲寒冷,回到旧京的游子还是能找到心上人的门来。
当然《侠隐》的好处不止这点。张北海做得最漂亮的,不是对老北京的细节描述,而是对那一个正在逝去的“江湖”的反思。被放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个人的命运和时代脉搏息息相关,但李天然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依赖的传统已成明日黄花,他和他的师叔,代表了一种过去时,过去的契约、过去的习俗、过去的行为法则。江湖恩仇江湖了,如果仅仅如此,显然走的还是旧派武侠的路子,但《侠隐》不。李天然杀死日本特务,报仇雪恨,同时也在无意间振奋了老北京人的民族气节,为抗战前夕增添了那么亮色的一笔,但这个“历史效果”,根本不在李天然预料之中,他对特务走狗的衔恨,纯粹是个人恩怨,他对蓝青峰的尊重,并不因其是地下党。一句话,政治和时代命运,不是李天然的考虑范畴。然而最大的戏剧性也在这里,小说的最后,李天然成功杀死了师门仇敌,却为还情答应替蓝老护送当时的北平代理市长张自忠去天津。他因一腔的江湖情义而蛰伏七年,所作所为只是想了却师傅一家的血仇。然而,民初的武林,他心中的那个江湖已成为过去,当一个人的恩怨情仇与家国天下不期而遇时,一切早已不是他自己可以掌控的了。他茫茫然被席卷而入,不自觉地充当角色,按照他被预设的行为法则,寻找自己的满足。他的视角与小说的整体视角发生偏离,缝隙里透出值得再三回味的东西。侠这一的族群,毕竟是根植于相应的土壤。当封闭的城邦开始被打破,阶层的关系发生变更,社会价值开始多元化,那么依托于“替天行道”的侠之一族也只好黯然隐退,他们的声音湮没在滚滚的尘嚣中……
在世纪末的纽约,张北海如是地写着北平。他写的当然是一个有关巨大时差的故事。与他的前辈不同,他不在苦苦追忆那失去的盛年,反而能仔细咀嚼北平宜古宜今的都会魅力——一种最特殊的现代性。一切可信的和不可信的,记得的和不记得的,恍然都暂时抹去了时间的向度,权充说故事者的材料。我们可以这么说吧:有多少夜阑人静的时分,张北海就是他笔下的那个年轻侠士,一身轻功,飞檐走壁,从一个胡同溜向另一个胡同,从一堵墙头蹿上另一堵墙头。他隐入古城的黑暗阒寂里,寻寻觅觅。这仿佛是梦游者的旅行:他找的是有关自己前世今生的印记,梦同北京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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