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北海的《侠隐》,彷彿与《刺客聂隐娘》秘密互通着,在隐和武林人存在意义的追究、某时代地域的完整呈现,还有迎接最终的消逝到来,两者都予人凝神回望的丰沛感受。很慢的电影,很慢的小说,一个凝视消逝的唐代,一个张望逝去的北平,同样非常深情,非常细致地用影像与文字去重现那些人那些事。
重现某时某地的风采,一向具有让人宛如亲历的无穷魔力。
与《侠隐》同样在2000年问世的《城邦暴力团》,开头首句是「或许是出于一种隐秘的逃脱意识」,整部小说,隐也是重点。当然,露出江湖家国的惊世谜团也是。张北海的隐有悼祭之意,是针对一特有族类、悠久文化与生活逝去之日的离念。
他写沦陷前北平的日常,食衣住行育乐方方面面都有所着墨,让人看见老北平如何活得有尊有严具品具味,吃啥看啥玩啥,就连逢节过庆怎么做,俱娓娓道来,主要人物的职业也紧扣日常(李天然是《燕京画报》编辑,关巧红是缝制)。
所以当北平沦陷、美国记者罗便丞要拉着李天然举酒碰杯为北平「守灵」。
我们同时应该为她的美,她那致命的美,喝一口。……这迷人的古都,还有她所代表的一切……那无所不在的悠久传统,那无所不在的精美文化,那无所不在的生活方式……这一切一切,从第一批日本兵以征服者的名义进城,从那个时刻开始,这一切一切,就要永远消失了……
这无疑是张北海以文字追忆、以纪实追悼的小说壮举了。而朱天心在《古都》也曾发出类似的喟叹:「大概,那个城市所有你曾熟悉、有记忆的东西都已先你而死了。」
地志:返回消逝现场的艺术
武侠小说写地理环境已经是传统,经常起头就要叙述人物置身何处、从哪里开始出发、经历何种冒险奇遇,云云,是非常完整的套路。可《侠隐》写的是返回,写美国医生马凯在现代火车站接家破人亡的李天然归还,异国色彩浓烈。由此李天然方一步步真切地回到北平优哉游哉的古都慢调——再说吧,没什么好急的,有的是日子好好地想好好地找。
相对于此前武侠描地述景往往是过场敷衍,张北海写北平却是真心实意地写。素以写纽约大城生活文化闻名的他,写起北平更是深情绝伦痴心无比。他殷切地踩踏,把1930年代的北平写活写满了。《侠隐》的侦探、间谍元素并不少于武侠因子——就像卜洛克(Lawrence Block)笔下走遍纽约的私探马修.史卡德,充满无尽恋慕地看待一座城市的丰饶与败衰。
直至《侠隐》,武侠才确切地有地志学书写的加入,不仅仅是地图或地理而已,而是如同葛林(Graham Greene)《哈瓦那特派员》写的:
人口研究报告可以印出各种统计数值、计算城市人口,藉以描绘一个城市。但对城里的每个人而言,一个城市不过是几条巷道、几间房子和几个人的组合。没有了这些,一个城市形同陨落,只剩下悲凉的记忆……
张北海让灭亡的北平重生在武侠领域,比起后辈们如慕容无言《大天津》、徐皓峰《刀背藏身》的天津,又或张军《国术》的北京,他更多了一些从容细腻讲究,智慧与身段兼容,气派好看。
写武侠小说实在应该要像李仲轩口述、徐皓峰撰文的《逝去的武林》讲的练武精要:
形意拳的剑法刀法都用尖,但并不只是一个尖。形意拳又叫六合拳,六合就是四围上下。还要练出隐藏的剑尖,一遇非常,可以八面出锋。练拳也是要四面八方地练,一个钻拳出去,在练的时候,不是只冲敌人的下巴,全管。这样才能随机应变……
武侠也要四面八方地写,不止是写出某种神乎其神的感应,不止写天地自然的变化,不止写门派恶斗江湖争霸,还得要踏踏实实有人如何置身世间的真实样貌,写明白了人是怎么样活在各种(江湖家庭国族世界)夹缝里,不逃不避,歧异复杂。
《侠隐》就是这么写的,而且写得灵光焕发敏锐深刻。张北海一出手就让侠的千奇百怪千变万化都实地化了,没有丁点虚浮零碎,就是一武人在北平生活与復仇的现场。
《侠隐》真教人动容的全是那些人际往来居家琐事,而非武打对决,如李天然对小跨院的布置、买礼送人、跟关巧红或街道步行或量身取袍,都分外有意思。武侠小说往往省略日常,总是轻易揭过。唯没有细节,情节再繁多紧凑,也都是空的,没法儿真地吸住什么。
比如说,復仇是武侠小说司空见惯的主题,但张北海就是能处理得不愠不火节制和缓。三场斗杀(掌毙羽田、断山本臂、枪杀朱潜龙)后,李天然的心得是解渴、解痒与解飢,非常饮食而生活化,正为《侠隐》的独到之处,也不卖弄也无玄虚。
蓝兰离开北京时埋下两个纪念品,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但李天然感触地说:「无所谓……可是挺美。以后回来还有东西可以找。」是啊,如果返回旧地,面目全非,至少还有个什么可以找。这是《侠隐》最轻描淡写但也最温暖的一句。
镇魂:走入无武侠的境地
武侠小说传统里,侠是中心之人,但来到《侠隐》的民国时期,江湖人已活成了边缘之人:
……以前的王法再不是东西,还容得下我们,还尊称我们是侠义道,可是现在,法律取代了正义,第一个给淘汰的就是我们。
要写近代的武侠小说,首先必然要面对枪砲与法律等现实问题,不可能闪躲。于是,蓝青峰问:「你们江湖有你们的世界,这个我明白,可是……要是你们那个侠义江湖,你们那个武林世界,跟我们这个世间江湖,我们这个凡人世界……要是有一天这两个世界碰到了一块儿,你又怎么办?」而李天然最后也就从个人的、江湖正义的面向,一头撞进国族、世界正义,非得做出抛江弃湖的选择不可了。
以枪杀敌的李天然还天然吗?武功是从拳脚全身发出的天然之力,他一直试着守着江湖规矩,唯最后还是要进入现代与机械——江湖英雄至此自我消灭了,再无容身之地。
金庸写《鹿鼎记》写韦小宝,是英雄侠客的戏嚯嘲弄,根骨是反武侠。而《侠隐》更绝,它临近了「无武侠」,因为最后解决敌人的不是武术,是两把枪,是科技,是现代的战争手段。江湖规矩被更大的世界现实彻底地吞噬殆尽。
原来不把王法、民国和法律当真的李天然,终究得接受江不江湖武不武林的残酷处境。此乃贯通这本小说的夕阳用意——从李天然和关巧红的头一回约会,猜「夜里有一个,梦里有一个,窗里有一个,外边儿有一个」字谜,得夕字,已预告最后一章「夕阳无语」。
李天然还自问:「侠?还有可能吗?」张北海留了个悬,他没说可能,也没说不可能,只是带我们目击这般风景:「黄昏的夕阳,弱弱无力,默默无语。天边一只孤燕,穿云而去。」也就暗地里把侠的必逝悲凉绝望都写透了。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观察机械复制时代中逐渐丧亡的灵光,他如此说:
将「灵光」定义为「遥远的独一呈现,虽近在眼前」,只是将艺术作品的仪式价值以时空范畴的用语来表达。远与近相反,本质上「遥远」的事物便不可「接近」。
也就是这样了,那个江湖英雄深信不疑的侠义价值,业已灵光尽逝了。
《侠隐》不但是北平的镇魂歌,更是武侠的镇魂歌。此其后,无有灵光的武侠还能去哪里呢?《侠隐》不啻于是对武侠的最后招魂,最后的輓歌。一如《末代武士》(The Last Samurai)里沉浸骑士荣光、但厌倦现代战争的美国军官,最终在日本迷上武士道精神,找到生存意义,但什么也挽回不了,世界依旧无情地朝着武士道灭亡的那一边奔去。
《侠隐》作者张北海简介
本名张文艺,祖籍山西五臺,1936年生于北京,父亲张子奇曾经在山西响应辛亥革命,后留学日本,跟冯玉祥的西北军有深厚渊源。1949年张随家人移居臺湾,师从叶嘉莹学习中文,就读于臺湾师范大学,1962年到洛杉矶继续深造,攻读南加大比较文学硕士。1972年考入联合国,迁往纽约,定居至今。
上个世纪70年代起,张北海一边在联合国上班,一边为许多重要报刊写纽约写美国,他的文字几乎是当年初抵纽约的各地华人最重要的文化指南。陈丹青曾说他是看张北海的文字才懂了纽约,文化人詹宏志则说:「对于我这样一个长期读者来说,张北海就是纽约。」至于作家阿城说得更简单有力,他说自己是「张迷」。
张北海的散文成书有:《下百老汇上》、《美国:八个故事》、《人在纽约》、《美国邮简》、《美国美国》。另外,他在2000年写出长篇现代武侠小说《侠隐》,让各界吃惊,他在北京拆胡同建环道最激烈的时代,以这本书向「消逝的老北京」致敬,轰动影视圈争取改编,最后由姜文改编执导,2018年上映,片名更为《邪不压正》(Hidden Man)。
侠隐-张北海(txt、pdf全本完整版): https://72k.us/dir/23016424-36679999-e7ce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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