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拥抱了自己的女人

拉开命运的卷轴，一切都是礼物：层层包裹的礼物，献给每一阶段的自我成长。门罗很喜欢讲述女性如何把握自己生活的故事。

艾丽斯·门罗 （1931年7月10日-2024年5月13日)

在《逃离》中，卡拉已是第二次离家出走，她曾给母亲留下“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的说法，现在她在邻居的帮忙下登上逃离家暴的大巴车，却在中途折返，她不敢面对新生活的挑战。平静的讲述之中，卡拉的心理转变与时而暴躁时而温顺的丈夫形象相呼应，我们和卡拉一样，胆战心惊，不敢到树林边找寻小羊。卡拉逃离的决心也许可以看成一种自我意识的苏醒，只是太微弱了，小羊的失踪如同自外界的呼唤，曾为她壮胆。

《机缘》、《不久》、《沉寂》写的都是朱丽叶的历险。朱丽叶进修古典文学，她冷漠，又渴求被接纳。在乘火车途中，坐在对面试图和她说话的男人中途卧轨自杀了，这个戏剧性的事件让她产生了负罪感，也因此结识了开解她的埃里克，这个来自鲸鱼湾以捕鱼为生的男人似乎完全满足她对于爱的构想。返回家乡的见闻给朱丽叶的心灵带来很大的冲击：母亲已渐衰老不能自理、父亲与女佣的关系引起母亲的嫉妒，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很具体，但借着朱丽叶的思考，门罗表达了对家庭关系、灵性关怀影响生活的一些观点。这是一个“更早年代”的家，你尽可能长久地保护着它，同时隐隐地想超脱这个束缚，家庭成员间的关系一直潜在影响着子女的生活。所以当一个孩子感受到一股未明的觉醒力，他就会像女儿佩内洛普一样突然离开、永远地出走。她逃离了朱丽叶和整个熟悉的生活，如同篇名《沉寂》，我们不曾听到佩内洛普说过什么，也根本不知道她对于父母生活的评价，只知道她是父母生活的见证者，但也是背叛的感受者，这种背叛并不只对爱情而言，还有对生存追寻的漠然。

《我年轻时的朋友》写的是母亲和她的朋友，教书的母亲住在弗洛拉姐妹的家中，这家人信奉古老的宗教，姐姐弗洛拉尤其善良，她的恋人娶了妹妹，她让出了大部分的房屋给妹妹，妹妹死后，曾经的恋人又娶了护士。弗洛拉在母亲的心中是忍让、纯洁，而在我的眼中则是黑暗，她习惯了在阴影中畏缩。弗洛拉就像一个过去的面具，成为我与母亲和解的安慰剂。

门罗的叙述总是充实细腻的，即使不起眼的女孩也拥有丰富的情感体验，她们冒险而清醒，我们看到格雷斯在四十多年后又来到了当年结识莫里的避暑别墅，高耸的枫树、雪松和乳香木依然静默，她所怀有的迷惘和自责却永远无法平复。也许只有她自己能解释，年轻时为何不珍视莫里的爱，却在激情鼓动下接受了莫里的哥哥，用激情抹去自己并不认可的焦灼关系——格雷斯就是这样做的。

门罗总是试图去讲述粘附着卑微、胆怯却渴盼的情感体验，不像奥康纳那么残酷地揭开真相，也不像玛格丽特一般充满启示，她只是让主角尽情地去感受、表达，接近解开了他们所有人最大的秘密：人类的心和它的反复无常（诺奖颁奖词）。

“重返”是一件多么值得推崇的事情啊！重返故乡、重逢、重新审视过去，它比回忆更可靠，是与此时互动的、交融的，重新审视过去的事件关系，重新探索心灵。

《哦，有什么好处？》从回忆童年往事到返回故乡重新理解弟弟莫里斯的生活，还有她终得一见的婚外情人，终归只是消散的秘密。当琼无法忍受单调的生活，却发现弟弟依旧执着于年少时的爱恋对象，宽宥一切对他的伤害，琼感受到暂时分离的东西，却又以某种令人费解的、满意的、必需的、不可描述的方式联系在一起。是生活的感悟赋予了特殊的自我。

总有一些情感在牵制着我们，每一个念头生长的幼芽，在将来某个时刻开花。命运只赋予一颗心，却要遭遇无数的爱和诱惑，蒙田这么说，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是一个人懂得如何做自己的主人，开拓自己的生活。从异乡到故乡，从不同处境中看到自我，门罗说的不是遗忘，而是何为爱的障碍，一颗心总在渴望何物？呀，休伦湖畔的乡野小镇上，那些离开了又回来的女人，那些拥抱了生活中的变化、拥抱了自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