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世上怎么会有后悔药?
我看老师仰头饮下那标有荒唐药名的水,又看着一旁手中紧紧攥着十元纸币的少年小贩,不禁莫名其妙。我想制止,又不知如何开口。
少年讪讪地盯着老师,小心翼翼地陪着笑。我上下打量着他,这少年约莫十一二岁,穿着一件灰色粗布衫,一条肥硕的牛仔裤衬得两条细腿活像耷拉着的发辫,稚嫩的脸颊上,一双胆怯的眼显得十分违和。见我瞅着他,少年闪躲似的转开头,继续若无其事地吆喝着:“后悔药,卖后悔药咯。”
对了,差点忘了,后悔药。这让我的视线又回到老师的身上。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刚才的举动。身为一届药剂学教授的他怎么会被这种滑头的伎俩哄骗呢?要不是与他有密切的来往,见识过他在学术上的严谨态度,我是无法接受眼前的喝后悔药的中年人,是一位知识渊博的教授呢。不过,这后悔药确实是很成功地挑起了我的兴致。于是我便打趣地问老师:“教授,这药有效?”
老师淡然地一笑,不作回答。虽不过隔了半刻钟,那一大瓶水竟被老师喝得只剩些许,剩余的“后悔药”在瓶内苟延残喘地摇晃着,怎么似乎也像少年一般,躲着我的目光呢?我顺手拿起水瓶,也仰头一口,“怎么,是白开水?”就在我下咽后的那一瞬间,我便领悟到因好奇花费十元,换来一瓶白开水的“悔意”,顿时觉得一股因被欺骗引发的怒气涨上心头。大概是少年看出我的不满,先是本能地护住头,但又挺起腰杆,以一种心虚而又有底气地语调回答我:“我有说后悔药不可以是白开水吗?这就是后悔药,买了就会后悔买的药,谁没有几件后悔事嘛,明明是你自己好奇要买的,你要怪我还是怪自己。”
我被少年一番强词夺理回击地理亏,羞耻和愤怒更甚,拳头就不受控制地想挥上去。身旁沉默的老师及时制止了我的冲动:“没事,没事,别为难他了,咱走吧……”
“教授,可现在如果不教育这个小毛头……”
“没事,这孩子也不容易,这么小就出来挣钱,他一定也有苦衷。”老师拍拍我的肩,安慰我道,但我却分明看到他的眼神暗淡了些许,他继续对我说,“这孩子说的也对,是我自己想买的,不能怪他。是的,是我自己想买……因为我有后悔的事。我知道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后悔药,但我却没有办法用我的理智控制。我买下药,因为我想麻痹自己,想暂时忘记……十年前,我把我的儿子弄丢了。我很后悔,我被这种痛苦羁绊了十年,我太想摆脱了,真的太想了……可是不行,这是我的儿子啊,我不能。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说不定也在哪个地方吃苦呢,我不可以这么自私,我怎么配作他的父亲……唉,孩子,你怎么长得那么像我的儿子啊……我糊涂了,我糊涂了……”
说完,老师便泄了气一般地瘫坐在地上,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震惊和悲伤压抑着我,竟不知所措。我很想上前安慰,可不知如何措词。正在我方寸大乱之际,那少年麻溜地坐下,贴在老师身旁,他们都没有开口,但似乎心有灵犀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言语,他们就这么依偎着,和谐地融合成一首乐章。
那瞬间,我竟觉得他们真的很像父子。
二
就这样,老师和少年成了朋友。我不止一次看见老师和少年,一大一小两身影,在大街小巷徘徊。我曾经问过老师,那少年既然揭开了你的伤疤,是何种力量使你如此,不仅没有丝毫愤怒,还视如己出地疼爱他。老师告诉我,少年没有父母,家中有一酗酒成瘾的养父。每当养父一酒醉,就会回家拿少年如玩偶般虐待。邻居们都很同情少年,几次想报警帮助他,却没有一人敢冒这个险。在遇到老师前,少年最大的安慰就是靠街坊邻居零零散散的周济为生。这几天,少年的温饱都成了问题,不得已才会想出卖后悔药这种下策。“我不怨他。你知道吗,我一见到那孩子,就想起了我的儿子。如果我的儿子……还在的话,现在应该也有这孩子那么大了。唉,过去的事情既然无法改变,我又何必苦待那可怜的孩子,把今日演变成明日的后悔呢?上天总有美意,也许把这个孩子赐给我,让我照顾他,是要让我学会正视我的痛苦吧。”那日,老师眼神中交织着的坚毅和慈爱,就是现在我也无法忘怀。
此后,老师经常带着少年出入商场添置衣物,又在课余时间为他温习功课。男孩说,他第一次卖药就能遇见老师这样的顾客,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可是我怎么觉得,在这段关系中,获益更大的,似乎是老师?
三
这个想法却没有困扰我太久,因为后来我出国深造了。我渐渐也与老师失去了联系,就在回国后的第二年,我在超市的保健品区偶遇了他们二人。
少年如今已经长大,一身校园制服,衬得他愈发阳光俊朗。老师似乎是苍老了些,屡屡青丝倔强地挂在脑门上,但他脸上的坚毅与慈爱,依然存留。他们也见到了我,男孩向我报以大大的微笑,老师轻轻点着头,异口同声:“好久不见啊。”我不禁又打趣道:“哟,越来越默契了,真像父子啊。”
回家后,我便向同学询问老师的近况。他们告诉我,他早就辞职了。因为他说,他找到了他失散多年的儿子,说是要花他的所有,来补偿和陪伴他。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些惊讶,可有隐隐觉得这是必然。于是买了一篮水果,打算拜访他。
我来到他家门口,叩了门。应门的,是少年。
那一刻,所有记忆的碎片似乎结合为一。
那清晰而又朦胧的记忆线索引导着我得出了答案,我试探性地问道:“你就是老师的亲生儿子?”
曾经的小贩,眼前的少年,羞涩地笑了,算是默认。
从他口里我得知,就在我出国的那一年。一个夜晚,他又遭到酗酒养父的毒打。挣扎时,头意外撞伤,血流不止。邻居中有人知晓老师与少年来往密切,就通知了老师。老师连夜把少年送进了医院。
在医院的各项的检查下,有些藏不住的线索渐渐浮现。他人口中“如父子般的默契”,二人吻合的血型,少年接受治疗时极似儿子幼年之时那般的倔强,以及老师在照顾少年时对细节的观察和拼凑,如同句句良言,恰如其分地使老师的绝望复燃。
后来,一纸化验单,叫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地成全了。
正和少年聊着往事,老师也从房里出来了。他看见我,很热情地邀请我进屋坐。到了家中,他笑眯眯地便拍拍我的肩,对我说:“你看,我是歪打正着,着了我的亲生儿子呀。那晚他留了很多血,在医院缝合的时候我得知他和我血型相符,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他要真的是我的儿子,那就好了……没想到,还真的是,老天啊,你可真的是义气啊……”
老师说着,眼眶便湿润了。我和少年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虽说我是整个事件的局外人,但也是早已被感动得说不出话。半晌,我决定打破这个僵局,从篮子里拿出我准备的水果,递给老师:“找到儿子这么开心的事,今天咱就别哭了,来,先吃点东西。”
老师未作反应,少年却眼疾手快地接过水果:“我吃,我吃。我爸他啊,最近血糖高,医生说,水果要少吃,没事,我来吃。”说完,又转身打了一杯水,老练地塞进他父亲手中:“爸,你喝水。”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老师孩童般乖巧地接过水,慢慢地喝起来。窗边,洁白的帘子伴着清风微微荡漾着。
一瞬间,好似又回到当初,那个卖后悔药的小贩,和那个说“没关系”的买药人。
现在想想,我能否说,其实当初,老师真的是误打误撞,买到了一瓶后悔药?
当初,老师若是选择把伤疤被揭开的痛苦发泄在那个欺骗自己的小贩——他的亲生儿子身上。是否这一切的恩典,都会失之交?臂是否这一切,都会重蹈覆辙,演绎昨日的悲剧?
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有配置后悔药的处方。
那便是用信心调和,溶解着盼望的,无私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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