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中学时,家里出现前所未有的困难。此前,家里不算富裕,可也丰衣足食,其乐融融。而那年秋天,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苹果,在成熟的季节,挂在枝头,无人问津,直到霜降以后,以贱价卖了落果。那一年早些时候,爷爷因高血压动脉硬化,半身不遂,辗转宝鸡西安大医院看病,最后瘫痪不能自理。家中子女四人,二姐尚在省城上中专,我上初中,小弟上小学。一家老小的花销一下子没了着落。我家离学校远,从初中开始住宿。每个周末回家,为了让父母高兴,我总会向父母报告关于我学习的好消息,看见父母高高兴兴,我就放心。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清晰的听到院子那头大房底下,父亲的叹息声。我凝神屏气的聆听着,身心被一阵阵无所是从的担忧占领。
时令近冬,一个周三晚,上完晚自习,我独自一人,走了八里多坡路回家。到家已八九点了。一进门,见母亲一人在厨房忙碌,父亲不在家。小院萧条安静,只有厨房的黑老锅里,还悄悄地冒着热气。我问母亲,“我大哪儿去了?”母亲说“不知道么!一早就出去了。也没有说去干啥!饭都热了几遍了!”母亲很焦急,我们也深知父亲的辛苦,不由得黯然伤情。过了一会儿,父亲回来了,直接进了厨房。棉袄上、裤子上沾着的塘土,在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可见。显然这一天,父亲没少出力。可他神情轻松高兴,看着我和母亲,眉开眼笑。我和母亲赶紧凑近询问。只见他在饭桌前坐下来,从蓝中山服上衣兜里,掏出一卷大小不一、却整的很齐的钱。“看!”“啊!”我惊喜的喊出了声。“哎呀!大!你今天真厉害!先洗手吧!”我把脸盆端到了父亲跟前。他洗完手,又回到桌子前,开始数起来,一十、二十、三十……,钱很旧,有一角、五角、一元、两元,还有十元不等。那结满老茧的手,干瘪粗糙,一张一张码的很仔细。我和母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时帮腔数一声,欣喜地享受数钱的过程。足足有六十多元!父亲将钱整齐的码好,放在饭桌角上,用手拍下去,说:“这是今天的收成!”神情满足自信。我高兴地差一点跳起来。我急切地问父亲,“大!你今天做啥来?挣这么多钱?”父亲说:“你别问了,你好好学你的习!家里事情少操心。反正没做违法的事情。好了,赶紧给我舀饭!”我疑惑地望望父亲,再看看母亲,纠缠着想问个究竟,可是父母相互一视,心照不宣,似有什么秘密,却没有告诉我。晚上睡下,我猜想了很多种父亲可能干的事情,总觉得老实巴交、不善言语的父亲,轻松的、凭嘴皮脸面吃饭的活,肯定找不来的。肯定是下了别人不愿下的功夫,出了别人不愿出的力,才换来那么多工钱。想了好久,心里有些忐忑,但终究想不出来,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冬已深了许多。又一个周三晚上,我又回家,那天父亲回来的更迟。我和母亲在厨房等他,大概有九点多了,木头门轻轻地“咯吱”一声,应着响声,我快步跑出去看。是父亲回来了!我叫一声:“大!”“嗯。”父亲声音低沉。院子里很黑,可我从他的声音和步态感到,父亲有些沮丧。一种未知的困惑,让我心头一紧。“大!怎么才回来?赶紧吃饭!”“哦!好!”说着,他进了厨房。“哎!今天倒霉很。”父亲说着,无精打采地坐在饭桌前,“今天半晌就挣了五十多块,我想着,割点肉,改善一下生活。把肉割下后,往回走的路上,又看见路旁的沟里有废品,看着还不少!我就停下自行车,下去捡,可是刚一下去,就发现一个人把咱自行车骑上了,我喊了一声,那人骑的更快了,我在后面追,下坡路,根本就追不上。我就一直追,追到街道、路上,人太多,根本就找不见……我一直找到现在,车子找不见了!”说着,父亲的神情更加沮丧。我眼里火辣辣的泪水夺眶而出,原来父亲在收破烂!可恨的小偷,瞎了眼的小偷,无良知的小偷!我不知道怎么安慰父亲,我心里充满了难过、愤恨、担忧。那个夜晚,我又听到父亲的叹息。几天以后,父亲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奔波。
父亲捡拾废品,也收购废品。这个举动,在村里村外一时间成为新闻。在他们看来,这个事情既脏兮又丢人,只有家里揭不开锅,实属无奈才出此下策。熟人们都背地里或是当面议论纷纷,很多亲戚来到家里,劝父母,不要再供孩子念书了。如果去掉这一项巨大的支出,家庭情况会好很多,万户庄有几家像这样供娃念书,特别是供女子念书,将来都嫁到婆家去了,有啥用?哎!受这罪呢!还把人逼的去捡破烂?……。就连外婆也专程来劝说。父母的回话是,“我娃这么乖,上学这么优秀,他们上到哪儿,我就供到哪儿!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的。”
那时,我学习很刻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同村的同学,早已把这个秘密,在同学中散布开来。我的烦恼随之而来。我敏感的心,能感受到一小部分同学的议论和嫌弃。我更加沉默低调,用埋头学习,来回敬父母的辛劳,填充自己内心的苦涩。我不羡慕家庭富裕的同学,也不羡慕谁拥有本事大的父母。我从不怕辛苦,也不怕贫困,但我有些在意别人的评价,怕别人背后指手画脚。父亲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他从不去学校,从不给我开家长会。每次家长会、送吃的、送穿的,都是母亲亲自去。
临近中考的一个午后,天气炎热,我们在教室自习。忽然,听到教室里有同学低声喊起来,“哎哎哎!你们看,叫花子!”“噢!赶紧看,在那儿!”教室里的头都蹦过去看,我一扭头,看见蠃瘦的父亲,手提一个蛇皮袋子,正从教室窗外经过,眼睛偏向窗户,往教室里面张望。他浑身又脏又烂,汗流浃背。同学中一些调皮的男孩,喊到:“哎!做啥呢!这是学校!没有破烂!”教室一阵哄笑。我的头嗡的一声,脸火烧的热,我悄悄地把头埋下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等声音静下来,我抬头看窗外,已不见父亲的身影。我内心慌张、内疚起来。我走出教室,在校园里,四下张望找寻。我既不想让同学发现我的父亲,又怕父亲找不到我而焦急!走到了教学楼的侧面,我转身看见父亲,他准备出校门。我跑过去,叫一声“大!”父亲停下来,转过身看见了我。他满身大汗,汗水在脸上、脖子上、渗透的衣服上划出一道道水渠。我抑不住眼泪汪汪,父亲问:“咋啦?没钱吃饭了吧!我就是来给你送生活费的!”说着,把攥在手心的、湿涔涔的十几块钱交到我的手里。我眼泪更多了。“大!这么热,你不知道找个阴凉,歇一歇?!看把你热成啥了!”我不忍的说着,伸手去拂父亲眼帘的汗水,父亲下意识的躲了一下。“大,你吃了没?”“吃了!你别操心我。好好学习!”“好了!你回教室吧!把钱拿好!”我点头嗯了一声。说完,父亲匆匆离开了。我站在原地,停了一阵,低头再看看沾满父亲汗味的钱,觉得对不起辛苦父亲,心里的内疚阵阵袭来。
1996年中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师范学校。上师范,不是我的本心,可是听老师说,师范学费低,每月还补助生活费,我很心动。开学前,父亲把给我准备的一千元,交到叔父手里,让叔父送我去上学。报名费150元,交完各种费用,剩下200元。叔父叮咛我,这钱是你的生活费。家里情况就不多说了,你大你妈都很可怜,你们要懂事。这钱不多,要细着花。穿衣服可以不讲究,吃饭要吃饱。多吃面多买馍,不要和同学攀比,和同学搞好关系……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不断地涌出来,我不住的点头。师范三年里,家里又发生了一些变故,负担更重,经济情况更加困难,父亲依然捡破烂、收破烂。我们全家人的心,都没有轻松过。好在学校每月的发放的生活费,基本够用,加之,在老师的帮助下,我代了个家教,能挣些小钱。寒假,我还硬着头皮,在街道写对联,挣些生活费,师范三年,就这样,完满毕业。毕业后,我没有悬念的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我毕业后,父亲不再捡破烂。可是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一天,父亲说他感觉胸口憋闷,我们拽着他去医院检查。CT结果出来,是胸腔积液,可是由于时间太久,积液钙化,压迫心脏。最后试图手术切除积液包块,可是离心脏和肺脏都太近了,手术难度太大。医生叹息,胸腔积液是很常见一个小病,怎么能拖这么多年?钙化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可是作为儿女,我从来没有听父亲说过,他身体哪里疼、不舒服。在我们印象里,父亲吃粗茶淡饭,身体虽然清瘦,可他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除了牙齿凋落稀疏,几乎从来没有得过病。哪知,是父亲隐忍了太多病痛,而我们这些儿女们,竟然无知无查。也许,连父亲自己也想不到,会被一个平常小病打倒。
用奶奶的话说,父亲命牢。16岁那年,爬土崖时,发生坍塌,从三丈高的崖上摔下,被土塌压了半个时辰。爷爷和一众人等,将父亲从土里刨出来,已经没有了呼吸。族人将人抬到“死娃沟”,准备安葬。奶奶跌跌绊绊,俯身哭泣,不忍离舍,不知过了多久,一旁的大妈,看见父亲的脖子有动静,赶紧呼救,回家报信。爷爷和族人们,用担架把人抬往几十里外的县医院,又转往宝鸡一康。父亲奇迹生还。在所有人眼里,父亲是铁打的身体。可是钢铁也会被生活的苦难慢慢腐蚀。
父亲幼年天资聪颖,学习刻苦,学文习字,精通史地。他完小毕业后,由于家庭成分问题,和叔父们一起,被勒令退学。作为父亲,他在我们幼年时期,给了我们优秀的启蒙。记得每顿饭后或闲余,我们都围坐在父亲身边,凝望着他,听他讲历史故事、评三国人物,特别是晚上睡觉前,我们缠着父亲,就为问个“后来呢?”,故事不结局,就迟迟不愿睡去。……那一幕幕,和那个捡破烂的父亲,形成强烈对比。
父亲在一个冬天周末的凌晨,静静地走完他艰辛的一生,没有遗言。只是将那些与他同甘共苦的亲人、还有那辆捡破烂用的黑色加重自行车,留在了人间。他一生清苦,走的也安然。父亲的安埋、七斋、百期,和所有的周年,竟然都逢礼拜天。父亲一生善良忠厚,只有奉献,不愿给任何人添麻烦,他走了,依然不愿给亲人们添麻烦。
父亲已经去世16年了,时至今日,我仍然不敢回想当年。因为他有生之年太过艰辛,他的一生中,只有为别人付出,没有安享一天清闲。多少次梦里,梦见我背起父亲,奔跑在家乡的山路上,去给他看病,有一次把鞋都跑丢了……梦戛然而止,梦境的深处一个声音,告诉我父亲已经去世,已经回不来了。我忽然明白过来,父亲确确实实走了。我心如刀绞,从梦中哭醒。脑海里尽是父亲劳力的身影,我知道女儿我欠父亲的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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