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西安时常下雨,李凭今早起床时拉过晾在床头的衣服套在他身上,触感是不出所料的潮湿粘腻。这是李凭穿着这身衣服的第15天,他已经连续两个礼拜跟踪同一个人。被他跟踪的王小戈剪着板寸,每周一都雷打不动穿着枣红色西装到钟楼旁的金钟大厦上班。此后的四天不出意外王小戈都会穿着这件枣红色的西装出入金钟大厦,偶然会换成银灰色的西装,质量要比枣红色那件好的多,袖口上还戴着一对闪着银光的貔貅袖扣,这是王小戈接见重要客户的信号。
每当银灰色的身影意气风发的从西安城里有名的陕菜饭庄糊涂记里出来,就意味着他又谈成了一桩生意,银行卡中又有了一笔不低的进账。如果出门时王小戈笑的如沐春风,格外慈祥,脸上的酒窝高扯着快到了凹陷的太阳穴位置,那便证明这桩生意谈的不好,甚至有可能是签了“丧权辱国”的合约。但王小戈从不对人动气,这便是他成为公司第一把手的直接原因。
2021年9月24日,李凭撕掉了挂在老旧木门后的这一张日历。李凭吸了一口烟,一手把日历拿起朝着灯光的方向眯起了眼睛。红塔山呛人的刺鼻的烟圈从李凭嘴里打到那张纸边毛糙的日历上。李凭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一声高亢的咳嗽声过后他吐了一口痰到桌边的垃圾筒里。烟头烧穿了李凭手中的日历,漂浮在空中的白色纸屑中浮现原本的字样:“丁酉月 乙亥日 冲煞”
雕栏画栋的西安城里,青灰色的老城墙根有这么一条街,路边和建筑物里面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景。深夜两点站在这条街上,大概率能闻到孜然味的酒精经胃酸发酵过后的酸臭气息,小概率能闻到ysl黑鸦片的甜腻;大概率能听到响彻云霄的“welcome to Xian,今夜!跟我一起燥起来”的嘶哑声线,小概率能听到少男的哭诉,少女的哀怨。这或许是西安最有名的酒吧一条街,李凭不了解这里的一切。 他只是跟在王小戈的身后,见王小戈从一辆与他西装颜色相同的银白色高档轿车上下来,走进这条街。
这条街上有很多个王小戈,他们白天衣冠楚楚,夜晚放纵肆意。走进这条街的那一刻,他们脱掉了自己的西装外套,套上了嬉笑的面具,将自己融入在午夜酒吧喧闹的舞曲里,血液里充斥着荷尔蒙的香气。酒精、美女、裸露在外的大腿,缠绕的腰,透过手中骰盅与骰子的空隙,能看到舞池旁边贴着长睫毛的姑娘随音乐摆动身躯。
王小戈是这里的常客,他的干女儿辰辰梳着两条和她的腿一样漂亮一样直的披肩发,发梢略微有些烫染过度的分叉。辰辰看起来很乖,在这夜色中的男男女女中间有些特立独行。当那些青涩的男人面对辰辰羞红的双脸时,往往讲不出自己准备已久拒绝的话,只能稀里糊涂的回复她:“行,好,再来两箱酒吧”当酒端到桌上,深蓝色的灯光映在辰辰脸上时,那阵羞涩的红晕退去,男人无用的后悔浮现,可辰辰早已远去,在另一桌相熟的男人面前含羞回首,把青梅嗅。
辰辰面对王小戈时不太端着,她会拿一杯酒,静静地坐在王小戈身边,偶然在王小戈紧闭双眼转动颈椎时帮他捏一捏肩膀。红粉佳人,不过如此。辰辰皮肤很白,笔直的腿被牛仔短裙包裹着,深蓝色的血管在深蓝色的灯光下无形的消失了。
李凭曾经在白天见过辰辰一面,那是凌晨五点王小戈离开这条街的时候。辰辰没有回家,她坐了135路公交车到了小寨,在小寨一家有着胡辣汤的早餐店里吃了一顿饭。 李凭跟着这个和王小戈有着密切关系的女人,看到了她稍微有些画妆的脸。他眼看着辰辰走进了一条没有前路的小巷,在往前跟时,辰辰突然不见了。 李凭眯着一对狭长的眼睛,弓起身子探查四周。忽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你在跟踪我?”辰辰靠在墙上,手中拿着一把闪着银光的小型三棱军刺,刺尖朝下,她此时没有攻击的意思。李凭见状舔了舔嘴唇:“喜欢美女罢了”,他低下头,看到辰辰手中的三棱军刺变了方向,李凭接着说:“你的眼睛很好看,很像我前女友”。
大脑里想着如何快速制服一个壮汉的辰辰,听到这话突然卸了力,轻笑一声后转身离去。
人常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可少有人提少男情怀。少男情怀像论语,如言行般日常,却又意味深长。辰辰相信李凭的话,但她不知道她像的不是李凭的前女友,而是李凭的母亲。
五年前,李凭从学校毕业,那时王小戈还是干工程的小包工头。李凭跟着王小戈,眼看着王小戈的交通工具从二手自行车,变成小电驴;从小电驴,变成摩托车;从摩托车变成高级轿车。如果说王小戈的人生是向上的阶梯,那李凭的人生就是向下的滑翔伞,还是滑到底,挂在树上,欲下不得下,欲上不得上的那一种。
王小戈不是苟富贵莫相忘的那一类人,他奉行的主张就像他顶板寸的头一样,锋芒毕露。王小戈常说:“小李,人嘛。总是要向前看,今天的酒要是喝好了,哥签了这个单子,下个月就给你配辆车”王小戈没有说谎,他把自己的三手自行车、二手小电驴送给了李凭,李凭的交通工具迭代便终止在了二手小电驴这里。王小戈的代步工具由两个轮成长为四个轮时,他身边的亲戚好友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那些四轮的代步工具被这些春笋们吸食干净。
初出社会的李凭对这个校园外世界的百分之八十认知来源于王小戈,王小戈教他抽烟、教他喝酒,教他如何憋住那股从喉咙里向上冲击的呕吐欲望。李凭成了王小戈手中的一把剑,一把俊俏、温柔、削铁如泥的神器。
王小戈常对李凭说的一句话是:“哥不瞒你,咱们兄弟俩谁跟谁” 。
王小戈对陈梦说过的一句话是:“你以为这么实诚的人好找?世上第一难干的事是从别人兜里拿钱,世界上第二难干的事是忽悠别人替自己拿钱,世界上第三难干的事情是把自己兜里的钱给别人。小李能办到第一件、第二件还不用我多给第三件。你男人我真会招人,招了个这刚毕业的青瓜蛋”
陈梦是在李凭提着一条芙蓉王和两瓶五粮液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周末第一次见到了李凭,李凭瞪着那双有神的大眼睛,双眼皮左右两边笑出了四层的褶皱。如果王小戈在场的话,他一定能看出李凭的这股笑容是肤浅而又虚假的。
李凭坐在王小戈家的真皮沙发上坐立难安,陈梦也不知如何开启这段对话。两人又一次对视后陈梦终于发现了可以开始对话的契机,陈梦笑着说:“小李啊,常听你王哥提起你。说跟你是忘年交,你俩能聊得来。看来你俩品味都一样,这裤子你王哥也有一条”。
李凭的下牙强撑着上牙的尴尬笑容忽然停滞,面部的肌肉失去支撑松弛下来,李凭说:“嫂子,这就是王哥的衣服”陈梦摸着发卡的手指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她尴尬的笑了笑,最终只是推了推桌上的一次性纸杯:“喝茶、喝茶”
世界上第一难干的事是从别人兜里拿钱吗?
不是。
世界上第一难干的事情是从王小戈手里拿钱。
李凭无功而返,他甚至连王小戈的面都没见到。医院的催款通知一条一条的出现在李凭眼前。住院费、手术费、伙食费、护理费像西安城的城墙青砖一样砸在李凭身上。李凭卖了三手自行车,卖了二手小电驴,凑不齐手术费。
李凭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想受罪咧,把我跟你答埋到一堆儿奏对咧。你煲叫唤,谁都有这一天”
从李凭缺钱的那一天开始,他没有再见到过王小戈一面。
埋亲娘的那天,天上下大雨。李凭穿了一件连帽的黑色的卫衣,打了一把黑色的雨伞,在山上的土包前跪下。他没有怨天,没有怨地,没有怨医生,没有怨自己,只是怨了一个人,王小戈。王小戈答应给李凭的工程款,一笔救命钱,一笔能救他亲娘命的五万块钱,没有给。
在王小戈眼里,这是他激励小李的一句玩具话,一块大饼。却没想到这是李凭救亲娘的那根藤,李凭以为这根藤足够有力,能支撑自己走过命运的悬崖。却没想到他靠着藤,藤依着他,一鼓劲,藤就断了。李凭跌倒在悬崖底下,旁边是白骨,头顶是白雾,手边是那柄黑色的伞。
今天是李凭跟踪王小戈的第15天。
王小戈避开李凭的手法十分简单粗暴,换了个区。
西安城不大,也不小。在北郊活动惯的人,可能不太熟悉城墙里面。在城墙里面活动惯的人,可能不太熟悉郊区。西安城的每一片地方,都有属于这一片人的“粉巷”。
李凭跟着王小戈踏进了干冰弥漫的酒吧,他在前台见到了眼睛圆滚滚的辰辰。辰辰穿了一件白色带流苏的短款半袖,腿上穿着看不清颜色的深色短裤。辰辰看见了李凭,然后走了上去。
辰辰挽着李凭的手:“怎么了,又来看你前女友?”李凭没有推她,把自己的包放在了两人相贴的身体中间,搂住了辰辰的腰走过了门口比李凭高出五厘米的保安身旁。
今夜的西安城灯火通明。
雨点砸在街道上,砸破了少男的哭诉,砸断了少女的哀怨。
李凭站在深红色与深蓝色灯光的交界处,扔掉了手中的黑色长伞,朝着王小戈冲了过去。辰辰在王小戈身边身体僵硬,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刚点了一箱1664的年轻男人会拿着一把银灰色的刀出现在她的面前。
一双深红色的手在王小戈的腹部穿行,血液宛若蚊虫四散,无处不见。
“啊!”辰辰终于回过神来,尖叫的声音一传十,十传百。DJ嘶哑的声音散去,深红色的灯光暗掉,深蓝色的灯光熄灭,整个大厅灯火通明。 辰辰白色短款半袖上的流苏被跳动的血液染成红色,全部贴在少女细腻肌肤的腹部上。 血液溅在辰辰眼下,红色的一点,像是红色的泪痣。
李凭没有跑,他站在王小戈的面前大笑,看着王小戈握紧了腹部,血流成河。
大厅中的人四散逃开,尖叫声听不真切。当人人都在尖叫的时候,尖叫反倒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这是西安的又一个雨夜,雨水将冲刷掉一切。
今日大凶,不宜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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