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战友们大概还记得曾经有过一阵跳交谊舞热潮，我们那时的环境可以说是清汤寡水，没有一点艺术氛围，开放以后泥沙俱下，一时间交谊舞席卷全国。交谊舞无可褒贬，只是游曳在舞池里的人们五花八门。当时我也参与进去，颇有感慨，收集了一点素材，写成几个小故事，与大家一起分享。
一：跟着感觉走
舞厅里飘荡着一支又一支优美的交谊舞曲，我坐在一角听着美妙的音乐，一边回忆着刚学舞时的情景。
不知是哪股风，工会突然发起号召说要扫舞盲，于是我们这些阿姨大妈都被带进工会舞厅。
刚开始和人家学跳舞时，紧张的心里一直在数一二三，唯恐踩了对方的脚，人硬得像木头，根本没有那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我们是“错过者”，艺术细胞已经枯萎，看现在的姑娘小伙们跳得真如“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无限阿娜，万般娉婷，真是羡慕。
我们不甘落伍，努力地学着，渐渐长进了一些，但还只是局限在跳个慢四步五步，而且必须有熟练的舞伴带领下才能跳出节奏。于是回家抱着板凳跳，搂着枕头舞。丈夫不与我合作，说不赶这种潮流。当然我也不是为了赶潮流，只是想活动一下身体，可以戒掉安眠药，因为睡眠一直不好。
终于抱着枕头能踩上旋律，不再紧张，那思绪也就起伏不定地活跃开去。我把脸依偎在枕头上，心想这枕头若是丈夫的肩膀就好了。舞会上总是对对双双，尤其年轻人那甜蜜那欢快令人看着也心醉。不过那时我们知青在边疆的恋爱也够浪漫的，散步在零下几十度的冰天雪地里，一片冰雪花一片寂静，只听见咔嚓咔嚓的脚步声，陶醉在天籁神曲中。
本想周末舞会会有不少中老年人，谁知去了一看还是年轻人的领地，我们几个阿姨大妈成了被抛弃者。
一个大妈满不在乎，看到两个小伙搭着肩膀跳过来，就大大咧咧地拦住他们说：“你们跳什么，帮帮忙，我们是初学者，带带。”两个小伙无可奈何地一人带走一位大妈，别别扭扭地跳完一曲赶紧逃之夭夭。大妈这才感觉到不妙。
舞池里灯光闪烁，年轻人跳完一曲又一曲，大妈们坐着冷板凳唉声叹气，急于想练熟舞步却没有人做舞伴，现实把大妈们重重地一抛，一种被冷落感充塞在心头。
一个熟悉的小伙见我们可怜兮兮地坐冷板凳，就慷慨地走过来请走一位大妈。和大妈跳舞感觉当然不一样，他心不在焉地走着步子，趾高气扬地说：“你们没赶上好时代，来补课，和年轻人一起跳舞快乐吧。”
大 妈无言，心说年轻人你可知道，今天的自由正是以前的牺牲换来的，可是时间成了代沟。
跳完一曲，大妈赶紧说再见。心想还是快点退场吧，别在这里泡了，委屈人家年轻人。你想，和小鸽子小百灵跳舞，羽毛般轻盈那多美呀。
但是，有一位大妈不简单，她是我们医院的一位医生，是上海人，据说当年是大学里的一朵校花。她的舞姿优美无比，快三快四跳得飞一样，什么吉特巴、探戈都会跳，而且跳的是 国标。后来和一个年轻的男教师达成舞伴，两个人代表公司出演地方交谊舞比赛，夺冠回来。
但这毕竟是个别的。大妈们后来改跳广场舞，各自独跳，自由自在，一样健身，也很潇洒。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如今广场舞势不可挡，风靡一世。当然，天下也应该有大妈们的一角天地，是吧。
二：观舞
还记得那个月夜吗?
晚风吹拂着田野，罂粟红的蚕豆花在月光下摇曳，他和她散步在田埂堤边。他是65届的大学生，分配到国企上班还不到三年，他们认识在职工医院。
她是66届的初中生，在医院里干临时护士，不久就要被辞退，是必须上山下乡的对象。他和她的初恋男友是老乡，她因为出身不好，初恋夭折，他像兄长一样开导她……
那时的她还混沌不解人事，遇上点挫折就犯糊涂。那时学校停课闹革命，社会上搞武斗，她无学业无工作，在社会上无一席之地，仅有的一点东西就是孩子气的天真单纯。
那时的她，望着他是那么的高大，她敬重他，把他讲的话句句当真理。他的开导使她沉重的心释然，使她后来能够坦然面对更严酷的生活。她珍惜这无杂念的友谊，珍藏至今未弃。
那时的他敢和她开玩笑，敢和她诉说自己的烦恼，敢和她一个小小的无业游民去散步。那时他也是男的，她也是女的，他无所顾忌。
十几年以后，她从边疆回来，他们相遇在舞厅。他在几万职工的国企里已经是一位处长，一个不算小的官员。
如今，他在舞池里（工会舞厅），呆板地只敢和他的夫人跳舞。他的夫人不会跳舞，机械地移动着身子象个机器人，他却不敢走近别人一步。
同样她也只敢望而怯步，他们像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们就像陌生人一样。难道社会地位就是这样道貌岸然吗 ? 难道当了处长就是友谊淡化吗？
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僻角的茶座上，默默地想着，默默地观舞，那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幻化出说不清楚的颜色，如同一团幻影。她已不是往日羞涩腼腆的女孩，她经历了风风雨雨，有点要和世俗抗争的好奇，她的思绪在跳跃，并非夫妇的男女跳一场舞就是授受不亲吗？就会降格影响他身为处长的地位吗？她非要打破这道不成明文的规矩，想到这里，她蓦地站起来，顿了顿，然后缓缓地走过去，那平静的表情里却蕴藏着一股唐吉坷德的傻劲。她走到那位昔日的“ 兄长”面前，伸出手，不容对方思考就拉起他的手，快速地旋入舞池，留下他的夫人目瞪口呆。
三：舞迷
自从跳上舞，她夜夜都去。那时跳交谊舞正成风潮，有人说什么六亿人打麻将，三亿人迷跳舞，还有三亿做生意、、、她就是这三亿人里其中的一个，已经痴迷成瘾。
糟糕的是，她已经有数月没有督促检查女儿的作业了，女儿的成绩呈直线下降。她天天去跳舞，女儿天天看电视，白天上课打瞌睡。她上班也打瞌睡，天天跳舞太累。
她知道自己跳舞上了瘾，也想戒掉。可是那双脚就像穿上了有魔力的红舞鞋，她一头栽进去再也出不来，一到晚上她就会穿上花裙子，穿上高跟舞鞋，鬼使神差地走进舞厅。
丈夫已经忍无可忍，终于喊出：“再去跳舞就离婚！”
“离就离！”她不服。“跳舞又不犯法，你自己是舞盲，还干涉别人，这是我的自由。”
她依然天天跳舞，一进舞厅，什么离婚烦恼统统忘掉。
丈夫开始自己带领女儿，天天检查她的作业，督促她早睡。渐渐地，女儿睡觉也不和妈妈钻一个被窝了，有什么事都和她爸说，爹俩亲密得像朋友。
渐渐地，丈夫也不和她同床，而且一个月没有理她。她有点茫然，但她依然去跳舞，半夜回来累得倒头就睡。
她的舞步越来越轻快，她的舞姿越来越优美，跳慢步时她的左手优雅地翘着兰花指，像蜻蜓点水一样“浮”在对方的肩上，轻柔得像一朵云。
跳快三快四时穿着花裙的她，快速地转啊转啊，轻飘飘如一只彩蝶在舞厅里飞旋。舞厅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们都竞相邀请她跳舞，她简直是舞厅里的皇后，好不得意。
可惜好景不长，正当她当舞后过瘾时，丈夫突然给她留下一张纸条，带着女儿不辞而别。
纸条上写着：“我已经起诉离婚，女儿我带走，家留给你。你的全部生活就是跳舞。再见！”
当她跳完舞回去，走进空荡荡的家时，再也不能倒头便睡。她开始失眠，而且舞兴大减，有时跳着跳着会想起丈夫和女儿，她的脚步乱了，心也乱了。
四：白鸽
白鸽和我是同事，她是从三线工厂调过来的医生，他们夫妇都是上海人。 她丈夫是外科主任医师，也是医院里的一把好刀，为人热情和气，没有架子。小护士们有事找他，他都鼎力相助，就是病人有事来找他，他也尽力帮忙。而且他爱开玩笑，幽默诙谐，很有亲近力，这样难免会有别有用心的女人主动地贴上来，求他这个主任医师办事，这是国情特色。
久而久之，就有绯闻传出，我似信非信。但是有一天值夜班，我亲眼看见一个小护士坐在他腿上，两人搂得紧紧。
这以后，我再看见白鸽医生，心里就有一种恻隐的感觉。
但是，白鸽医生的脸上不露山不露水，依旧是那 样笑微微，端庄文雅。医院里大家都在暗地里议论她丈夫的绯闻，已经是人人皆知，甚至有名有姓，而那二三个和主任医师有染的小护士也是春风得意。
可是，从来没听说白鸽医生吐露过一句怨言，或者哭哭闹闹。我和他们住在一栋楼里，也从来没听见他们夫妇吵架。
但是，有一天下班，大家一起走出院门，她丈夫被几个小护士围着，嘻嘻哈哈地走在前面。白鸽脚有点扭伤，瘸瘸拐拐地走在后面，她没有叫丈夫过来扶一把。我们起哄叫她丈夫过来搀扶，这位主任医师也只是哈哈一笑，没有走过来搀扶，任由白鸽医生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后面。看来，他们夫妇的感情真有问题了。
白鸽和她丈夫是同学，当年她可是一朵校花。就是如今她也风韵犹存。白鸽的交谊舞跳得极其出色，我常在舞厅里看得陶醉。
白鸽去跳舞必挎着一个包，走进舞厅她就变了一个人。她换上大喇叭花裙，穿上红色舞鞋，挽起头发梳成一个松松的发结盘在头上，在幽暗的灯光下，简直就是当年的小白鸽。她和一位男教师结成舞伴，曾在地方交谊舞比赛获得桂冠。那位教师比她小十几岁。他们一上场，全场寂静，没有杂声，只有那鼓点急遽的音乐响起，人们的眼光就跟着他们转。跳快三时，白鸽踩着节奏，快速地在舞厅里飞旋，一边忽左忽右地跳着花步。忽而又绕着宽阔的场地从东边飞旋到西边。有一次她穿着一条白裙，真像是一只白鸽飞翔在舞厅。我惊讶地观看着，感觉到那一刻，她的灵魂融化在欢快的舞曲中，她忘掉了年龄，忘掉了委屈，忘掉了痛苦，她心灵的负重已经化为零。她在飞翔，她在升腾，仿佛又回到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她忘掉了一切，轻盈地飞旋、飞旋。突然，舞厅里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舞伴们由衷地赞赏他们高水平的舞姿，我也忍不住为她鼓起掌来。
虽然外界对他们也有非议，但我相信他们只是纯洁的舞伴。
五：风向标
过去进出舞厅的人，大都是有身份的人，比较高雅，一般老百姓进不去。
而现在的舞厅里则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别看男士们一个个西装革履，头发铮亮，说不定他只是个杀猪的，剃头的，或者是个摆地摊的，甚至只是个一口粗话的二流子。你在舞厅里和他手拉手跳得很开心，也许出了舞厅再看见他，你就会反胃。
同样，舞厅里的女人一个个仿佛都是温柔美丽的仙女，但也许里面一样会有悍妇，娼妓，甚至是不务正业的女骗子。所以后来但凡有点知识修养的人都不再进出舞厅，或者到高档一些的舞厅去。
那时爱跳舞的人们也许是出于好奇，喜欢换着舞厅光顾。这样，我们的工会舞厅渐渐也有了从外面坐车过来跳舞的人，风气也渐渐转变，不再单纯是职工娱乐健身的地方。
后来舞厅干脆由个人承包，为了盈利，多吸引舞客，也开始有了黑灯舞。每当黑灯舞的音乐响起，比较正经的人一般是不会参与的。尤其是女性，都有点警觉性，即使有人来邀请，除非是比较熟悉的人，大都是婉言谢绝。
后来舞厅越发混乱，甚至还有了“鸭子”。知道内情的人说：“ 你看那一桌几个叼着烟卷的小伙子就是鸭子。
又说：“凡是茶桌上有烟缸架着烟卷的，就表明这是在招引女客。'
那时舞厅里已经是乌烟瘴气，其实社会上也是乌烟瘴气了，舞厅不过是社会的一个风向标而已。
曾经交谊舞被打入冷宫，据说只留在中央层次供某某人物可以享用。此说且不论真假，只道那时的大开放，全国各地大小舞厅不知有多少，阿狗阿猫都可以进出舞厅一展舞姿，几亿男女泡在舞厅，因为跳舞离婚率也急剧上升。
看着舞池里转来转去的男女，不知他们是一直在舞厅里滑落下去，还是最终选择逃离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