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再次遇见她

我想再次遇见她

时间走过盛夏不知不觉又到了九月——开学季，朋友圈里的小朋友们秀着开学，把不情不愿及焦虑写在说说里——假期结束不想回学校的不情不愿、作业未完成的焦虑。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孩子们终究会在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一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开始新的学期，那些小懊丧会在拿到崭新的课本之后消失不见。一群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孩子。我想着九月的工作计划跟业绩指标，笑着他们的年轻跟不谙世事。不想上学的权利已经丧失很久了，坐在教室里等着发新书的日子已经逝去很久了，不做学生已经很久了。

不做学生之后，再没遇见过学生时代的老师，也再没称呼过谁为老师，似乎所有那些老师都随着学生时代的结束消失不见了。老师，一个现在的生活圈中绝少接触到的角色，一群伴我走完十六年学生生涯的人。

小学生写作文总爱写我的×××，‘我的老师’是司空见惯的主题，他们笔下的老师们或严肃认真或爱岗敬业或温暖体贴。很多年前的小学生写出来的作文都正义满满，他们的老师都被描绘成了超级英雄的模样。记得在一篇作文里，小作者向广大读者证明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孩子是一件幸福又不幸的事。小作者说，他只有一个妈妈但妈妈除了他还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她的每个学生都是她的孩子。小作者在吃妈妈另外的很多很多孩子的醋，他撅起小小的嘴巴，质问为什么妈妈陪伴别人的孩子的时间远比陪伴自己孩子的时间多。

那是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作文，当时的自己跟小作者有着一样的年纪，小作者在抱怨作为老师的妈妈根本没时间陪自己，自己却在偷偷幻想自己的老师是自己的妈妈。那是一个喜欢老师比喜欢妈妈多很多的年纪，老师们都是周身散发着光芒的天神，让孩子们崇拜也让他们喜欢。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很喜欢很喜欢的语文老师，喜欢到想做她的侄女。如果妈妈对自己有那么一丢丢不好，那自己想的大概就是做她的女儿而不是侄女了。很和蔼可亲的语文老师，有一张慈眉善目的脸，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爱给我们讲故事，那些很生活化的充满能量跟正义的故事，听她讲故事总是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刻。

如果喜欢一个人，你会非常在意她的交际圈，会为自己不是她众多亲密的朋友中的一个而痛苦，会为自己没有参与她生命中的许多时刻而遗憾。那个时候自己虽然只是个啥事都不懂的八岁小孩，那种细弱游丝的嫉妒却一不小心钻进了心里。她有一个侄子在我们学校读书，比我高一级，她经常会在课间的时候叫住他问他带的钱够不够用、上课有没有听懂，温柔和善，她扮演姑姑的角色远比语文老师要拿手的多。像她那样温柔热心的人实在不适合板起脸孔指责那些不听话的孩子，打他们手心罚他们抄生字或者让他们站到教室外面听课，记忆中她似乎从来也没有那样惩罚过哪个孩子。如果可以，我更希望是她的侄女而不是学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默默关注着她的侄子，那个其貌不扬、吐字不清、整天挂着两道鼻涕的男孩子。他瘦瘦高高的，当然只是相对同龄的孩子来说，舌头太短了些以致于吐字不清，脑袋似乎有些不灵光，记忆中他没少受大家的欺负，因为舌头短也因为憨厚。一个让人操心的不成器的孩子。弱者。相较于资质平庸、无甚特色、中规中矩的普通人来说，弱者跟强者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我对那个男孩子的关注并非因为他是大家欺负的对象，而是因为他是她的侄子——一个足以掩盖所有缺点跟弱小的闪光点，唯一的闪光点。

她对侄子很好，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嘲笑他舌头短的话语传进她的耳朵，她会不加掩饰地指责他们，并非以语文老师的身份而是以他姑姑的身份。每次她指责那些孩子的时候，我总会感到一种出了一口恶气的舒坦，捎带一点点莫名奇妙的骄傲还有些许嫉妒。她总在告诫我们，不要欺负弱小，要捍卫正义，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而不是把别人推向更艰难的境地。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一年级结束之后，她不教我们了，不知道是调校了还是辞职了，新学期开始之后直到小学毕业再没见过她。她的侄子在上三年级的时候换到了城里小学读书，从那以后也再没见过她的侄子。她不仅淡出了我的生活圈，就连她生活圈里我认识的那个对她而言十分重要的人也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有的时候，再见的意思就是再也不见。她从未对我们说过再见。比起虚张声势的再见，不动声色的淡出要让人痛苦的多。

在稍稍长大一点的时候，偶然听邻居们说到她的名字。那天隔壁村一个傻子到我们村，大摇大摆进了邻居家，捆走邻居家一捆柴禾，邻居视若无睹，任他去捆。那个傻子长着黑色的胡子，密密匝匝包围着嘴唇，长长的头发经年不打理，一缕一缕的虬结成一团，衣衫褴褛，十足一个野人。那些小孩子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想要尖叫，但很及时地被大人们捂住嘴巴。不要叫，他会打你的，大人们惊惶地告诫着他们。那一天，我得知那个凶神恶煞的傻子是她的娘家人，跟她是亲戚。我还得知，她家在马路边上开着一间小饭店，她也并非什么正规的老师，只是我们的代课老师，她的儿媳妇生了孩子，她去了北京帮忙带孩子去了。那个时候我才发觉，她从来几乎没要我们抄写过拼音生字，也几乎没跟我们讲过课文。一个不专业的语文老师，家长们如是说。我问我的那些同学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也都记不得她了。一个消失了的不专业的语文老师。但是我没有忘记她。她跟我们讲的那些故事、说的那些道理，我都还记得并一直遵从她教授的那些道理在这个世上行走。

后来，我慢慢长大，跟不同年龄、不同样貌、不同脾性的老师相遇，我试图在他们身上寻找她的影子，当然，那只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爱讲故事、爱说各种各样人生道理、慈悲善良的语文老师，我只见过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