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

这是她工作的第一个学期。头次看到要把操场上的杂草都拔掉才能进行的开学典礼。旁边的老师早就“全副武装”准备好要开拔了，似笑非笑看着她，脸上明晃晃四个大字“少见多怪”。嗤！城里来的大小姐!

有年长的老师教她，不要太介怀工作环境的好坏，既来之，则安之。

她慢慢融入这个环境，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她现在知道了那原本在她眼里杂草丛生的操场里有不少好东西：艾草，可以和上糯米粉，包上花生和糖做成清香的艾糍，也可以给孕妇用来烧水洗澡，有杀菌的效用；马齿苋，加几颗拍好的蒜头一起炒，是道下饭菜；金钱草煲排骨，调理肠胃；车前草煲水，清热解毒。最难得的是操场边的几株两三层楼高的木棉树，春夏之交，叶子还没长出的时候，总是开满了火样红的花朵。木棉花，没有熏人欲醉的香味，但晒干了，便是“五花茶”中的一花，清热祛湿补气血，对老师们长年累月过度使用的喉咙，也有不少益处。

作为一个被众多不爱念书的学生包围着的老师，她尤其珍惜那些想在这样的环境里好好学习的孩子。其中，有一个女生给她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女生细瘦得像一株尚未成熟的木棉，半张的嘴巴，总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女生的名字叫单。

她从来不曾想过，一些一直以为只会从网络、报纸上看到的丑恶，会以这种意料之外的方式，踏入她的生命。在一次题为“母亲”的作文辅导中，单的眼泪来得令人措手不及。她把单带到办公室，单开始诉说自己的委屈。父母离异，单成了谁都不想要的孩子。父亲再婚，有了弟弟妹妹。母亲和“干爹”同居，对“干爹”言听计从。每到要交学杂费，单就像皮球一样被父母亲踢来踢去。单抽泣道，她不知该怎么写“母爱”。而接下来的话，让虽然沉稳但还缺乏经验的她，也有了些惊慌。单嗫嚅，“干爹”有时会在早晨走进她的房间，不怀好意地把手伸进她的被子里。当单告诉母亲这件事的时候，母亲竟然不准她将房间门关上。单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她不知道该怎样写“母爱”。这件事后来交由单的班主任处理。虽然不清楚具体的过程，她感觉整件事情的结束更接近于不了了之。诚然，班主任确是与单的母亲有过一番谈话，但结果不过是单的母亲以“多事”为由将单责骂了一番。不过又似乎，单的母亲确实是重视了这件事情，听说后来“干爹”搬出了单的家。

现实不是童话，不会永远都以“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作为结束。

偶尔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她觉得周遭老师的冷漠态度让她寒心。仿佛这些事情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她无法不去想，这城郊，是否正是一个由无数类似事件组建构成的愚昧、荒诞，甚至违背伦理的地域，令人窒息以至扼杀了其中的善良的人们最后一丝反抗的欲望。

她慢慢发现，在单的作文里，甚少出现美好的事物。而在那些忧伤的言语编织而成的世界里，单笔下的自己成为了永远的受害者。她在某天突发奇想，开始思考单那晚的叙述里，到底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又有多少仅仅是一个充满怨气的少年的妄想。

一切都不得而知了。但她纵然对这环境“随遇而安”，也还保留着年轻人的一点冲动。她在课后闲聊的时候，告诉单找出六个对她好的人。然后，她向单许下一个愿望。她说，生活就像一个盒子，里面永远装满两样东西，一半是自己喜欢的，一半是不喜欢的。她希望单把自己的精力用在寻找那些自己喜欢的事物上，让生活里多一些快乐。不管在怎样的环境里，都学会爱自己，爱别人。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但是，单是个想要认真学习的女孩，多谈谈总是好的。

单给了她一个惊喜，期中考，这个平常话不多的学生考了语文单科第一。

几年后，当她在别的地方看到木棉花的时候，还会想起那个身形单薄的背影。不管走到哪里，她都愈发珍惜那些渴望学习的孩子。因为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有些种子，也许注定在贫瘠的土壤生根发芽，也许曾经被风雨压弯过脊梁，但那些顽强的木棉，终究还是会开出滋养人的美丽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