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儿,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嗯。”
陶阳手里拿着明天要唱的戏词,没有抬头地应着,只听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确认小孩离开了之后,陶阳放下手里的东西,抬手揉了揉额角。
他和于筱怀都不属于拖泥带水的人,台上的表演和台下都能分得一清二楚。于筱怀对他倒足够毕恭毕敬,该有的礼节都有,可私生活基本上没有太多交集,微信和电话的内容仅限于工作以及到点为止的生分关心。
他原先以为小孩因为辈分生怯,也尝试叫他随意一些,他们无论时间长短,总算是搭档。
可于筱怀那时抬头看他一眼,低声应了,之后却还是保持着生硬的疏离。
后来他看到于筱怀和三队的其他人一起出去吃宵夜发的朋友圈,孩子举着烤串在众人之间笑着,眯成一道缝的眼睛里漏出细碎的光,是要溢出屏幕般的开心。
他告诉自己该释怀的,但那笑容看着刺眼,就像在自己心上扎了一根鱼刺似的,闷闷的疼,本该流出来的血都被堵在了心口。
他陶阳曾经在还没有看清人心的时候,就被它摆了一道。郭班主于他有恩,后来他平安无事地长起来,性格上自是没什么问题,可在情感上总归有些模糊。
一次酒醉,郭麒麟坐在他对面,醉眼朦胧地喃喃自语,清醒的他一字不差地听进了心里。
陶阳,你这人哪都好,可就是太凉薄了,有的时候,太凉薄了。
他坐在睡死过去的郭麒麟面前认真地思考了很久,等反应过来已是东方的鱼肚白。
他太早就看过被血淋淋地剖开放在他面前的人心,他不喜欢那个东西,便不愿去碰。
一直以来情这个东西他都太明白,却不愿意陷入其中了,旁人看来便是凉薄。
他如今像一头扎进了戏里,相声他即便也是真的喜欢,却没有再多余的精力分进去。他换过很多个搭档,周期都不长,却把于筱怀这个还没有磨透的孩子留在了身边。
他尊称一声父亲的郭班主疼他,也曾很认真地跟他说过,无论是于艺还是于情,于筱怀都肯定不是最适合他的那个。
陶阳记得他当时只是笑,对那个把他疼大的男人说一句,我不急,我们还有时间。
他不曾跟谁说过,孩子第一次站在他面前,还带着紧张和青涩,叫他一声师叔,抬起头来的那个笑,落下一根羽毛拂在他心头,痒得他在此之后都没有忘记。
陶阳回过神来,发现后台早已空无一人,入夜还有些冷,于筱怀打招呼离开好像已经很久了,他站起身来,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到外面的一瞬间他打了个大大的冷战,夜风刺骨,三月的北京还属冬天,他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快步往外走去。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陶阳不情不愿地用僵掉的手把它掏出来,亮起的屏幕上面的名字让他不禁抬头想看看太阳是不是在西边,可现在天阴得连月亮都不肯露脸,他便撇撇嘴将电话接了起来。
听到对面传来的声音,他开始回想今天的活儿有什么问题,明天是休息日,也没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需要找自己……
「叔儿,您回到了么?」
陶阳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没有,不小心睡着了,现在才走。”
「……」
对面迟迟没有传来声音,当陶阳以为信号不好电话挂断了的时候,于筱怀的声音传来。
「陶阳。」
陶阳没忍住眯起眼睛,他甚少听于筱怀叫自己全名,多数是毕恭毕敬且轻飘飘地喊叔,或者心情好一点的时候俏皮地叫一声陶老师,可不容易有了一些小孩子的脾性。
「我们要不要……」
对面小孩的声音听起来犹犹豫豫,语气弱得就快要听不见,话还没说完,陶阳心里就已经凉了半截。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小孩会是这个意思,只是在这之前都是自己提出的分开,主动的一方总是占些优势,起码无须造成一些冲击。
可这次他不想。
他不愿意了,即使只燃剩了一地死灰,将这灰留着也是好的,有些余热便散得没有那样快。他的有些感情只死剩了一个尸体,他也想留着多看两眼。
“不。”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字,带着要把自己挫骨扬灰的劲头。
「……嗯?」对面像愣了好一会儿。
“我不。”陶阳咬着后槽牙又重复了一遍。
……
「……好。」对面说完这个字就挂了电话,手机冰冰凉凉地贴在耳边,陶阳觉得有些冷。
他们搭的时间不长,陶阳自顾自地想,可能小孩以后还能遇到更适合他的人,但是他要固执地把人留下,锉成灰他也需要他陪葬。
第二天陶阳匆匆赶到后台换衣服时,意外地收到了周边来自于筱怀的直勾勾的目光,直像要把他烧出一个洞来。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却也知道孩子就算心有不满,也是不敢当面跟他提的,观众总开玩笑说孩子是“史上最怂的捧哏”,虽多是舞台上的表演,也多少带了一些台下的习惯,他确实是不敢。
看吧看吧。陶阳想,你就是把我看死了,我也不会松口的。
直到两人安安稳稳地把这场相声说了下来,陶阳下了台在更衣室褪下水裤,没忍住打了个冷颤的时候,门却突然被于筱怀打开了。
陶阳手里拿着脱下来的裤子,另一只手放在大褂领口的扣子上,看着闯进来的人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几分钟,陶阳终于没忍住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一转身坐在了更衣室的椅子上。
“唉,算了。”
陶阳闷闷的声音响起,于筱怀心里一紧,拽住了自己衣服的下摆:“什么?”
“你也是长大了,我硬是要留你也没什么意思,反倒显得我不通情达理了。你要真在学员里物色到了适合的人,咱俩就裂……”
陶阳嘴里那个词还没吐出来,就硬生生被于筱怀逼得吞了回去,因为此刻孩子看起来比他还委屈,抓着衣服低垂着脑袋,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能落下泪来。
怎么倒是比他还委屈。陶阳有些生气又觉得好笑,抬手抓了抓最近没来得及打理的头发,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孩却先开了口:“叔,我以后都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咱俩能不能不…不分开。”
陶阳没什么反应,于筱怀便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
“我学这些年,可能确实捧得不算好,但我会慢慢磨的,只要您愿意。”
“您爱唱戏,没关系,您去剧社时我也可以跟其他人搭,锻炼锻炼自己。”
“或者我去学说单口,说评书,怎么也不会饿死自个儿,您可以放心。”
陶阳却是越听越糊涂,提出要裂的是他,现在死乞白赖求着不要裂的也是他,孩子怕不是平日里太过压抑了。
“你昨天那通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陶阳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得出一个前些日子他完全无法想象的结论,却觉得于此情此景,好像是最贴合现状的事实。
于筱怀头更低了,几乎要埋到自己的胸口,陶阳后来回想起,形容他就像一只胖鸵鸟。
“叔儿不是早就懂了么…我保证不会再提了,咱俩还好好搭……”
“于筱怀。”
“我也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明白,你要是不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在想什么。”
陶阳藏在身后的手攥紧了拳头,悄悄咬着自己的牙肉,以防自己叫出声来。
“……叔儿,我喜欢您。”于筱怀紧闭着眼睛,豁出去似的,这话从嗓子里冒出来,差一点破了音,“就,不只是搭档,我想作为恋人,陪您一直走下去。”
陶阳松开了险些被自己抓出痕来的手,转而去握小孩冒汗的大手,紧张得他一滑溜差点抓了个空。
小孩反应倒是快,身体先做出反应,反过来紧紧攥住了陶阳的手。
这时候他的小师叔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把手缩回来,却抵不过孩子的手劲。
“咳,咱回去吧,外边风大,今儿就别骑车了,跟我一起打车回吧。”
“叔,您这意思是答应了?”于筱怀紧抓住面前人的手不肯放开。
“嗯、嗯,行了,松开我,赶紧换衣服去。”
不耐烦的语气却没有藏住悄悄红了耳尖的人的心思,于筱怀看着他陶叔可爱的反应,只觉得身子周围轻飘飘的,一切都像在梦里。
于是陶阳再抬起头看到的就是一个傻笑的小师侄,就跟今天在台上收到观众送的那只大熊公仔似的,他没忍住乐出了声。
陶阳换好衣服站在后台门口等小孩儿,放空了脑袋望着外边的街道发呆。
今天晚上还是冷,跟昨天一样是阴天没有月亮,几近半夜街上并没有太多行人,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你这人呐,太凉薄了。』
陶阳想,显得凉薄或许是他不懂情,看不懂别人的情。他一直以来以为自己活得很明白,关于情感他总是能够先抽离出去,站在一旁充当一个观摩者。
他不曾置身其中,所以不懂。
陶阳思绪发散到了九霄云外,直到有些冰凉的手被另一个温暖宽厚、还出了些汗的大手攥住,才回过神来。
“陶叔儿。”陶阳抬起头,小孩有点冻红的鼻头在一张脸上显得不太协调,但是在他眼里稍稍有那么一些可爱。
“我们走吧。”陶阳攥紧于筱怀的那只手,拉到了自己的口袋里,像是不想让给谁似的。
“叔,我不冷,我出了汗。”于筱怀有一点局促不安,想把手收回来。
“我想取个暖。”陶阳对着小孩象征性地瞪了瞪眼,却压不下嘴角的笑意。
“我们回家。”
——fin——
(假的)后续:
“于筱怀,那你之前为什么喜欢我却到处避开我,弄得我误会了这么久。”
“我怂啊。” ←小孩理所当然
“……你昨晚在床上要是敢这么说,看我不打碎你的膝盖。” ←揉着腰愤恨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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