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6）

（一）

到福冈的时候，天气很晴朗。日本的天气，像是用洗衣粉洗净了的，呼吸中都有一股子清香味道。

我一下船就看到几个60-70岁的老人，在码头上跑来跑去，身上的日语牌子写着警卫。我没有像周边的中国人一样谴责日本的老龄化带来的社会问题，而是从内心审视自己，为什么在一个这么年轻的年纪里，每天无所事事，遇到一点困难就知道退缩。我把他们深深记住了脑海里，以便今后提醒自己，一旦有过不去的槛，就提醒自己说要坚持下去——我至少不能输给一群七老八十的老人。

出去见到了龙一，在异乡终于有了熟悉感，心情很是兴奋。他还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头发都没梳理，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身上的衣服也有些旧，隐约能看出袖口有磨损。他见着我的时候笑了一下，很不自然地将手放进口袋里。

“龙一君，谢谢你来接我。你和智子还好吧。”我的行李带的不多，但他还是很客气地接过去了。

“好着呢，她其实挺忙的，但是每天她总会抽一些时间来给我做饭，陪我聊天，她是完美妻子。”萎靡不振如果是他的标签，那么智子就是他的清醒剂，只要一提到智子桑，龙一君的脸上能开出圣洁的白莲花来。

那模样，连我都不由得嫉妒了。都说找个对象就能到达幸福的彼岸，但是我们这些现实存在着的，带呼吸功能的人类，在他的眼里，还敌不过一个头脑中的幻影。在这个谈恋爱第二秒就能上床的年代，在这个上了床也不一定有结果的年代，在这个生米煮成爆米花依然逃不过被甩命运的年代，龙一君就可以守着一个脑中的幻影活的这么完美，我开始羡慕这样的神经质——功利的感情太多，纯爱在这个世界上显得弥足珍贵。

“请她一起啊，我们吃饭去，听说日本的怀石料理很好吃不是吗？”我毫不客气的为难，倒要看看他怎么把智子变出来。

“怀石料理很贵的啊，你还是不要那么破费了。要不我们在家里吃鸡肉火锅吧，就是《伊豆的舞女》里吃的那种，味道也是很不错的。”龙一将我的行李往车上一扔，招呼我上车。

我看了一眼，是一辆白色的丰田，长得有点像火柴盒，方方正正的，看上去簇新。我将自己庞大的身躯卖力的挤进去，瞬间觉得和国内的车相比，实在有点憋屈。感觉稍微正做一下脑袋差不多都要顶到天花板了。

“这车坐着有点憋屈，你怎么不买个大点的呢？日本的车都这么小吗？”周身的不适感让我开始厚颜无耻的抱怨。

“日本的路小，所以车也小。我这车是二手车来的，我们家就三个人，所以看这车也差不多能容纳就买了。”龙一很厚道的给了我一个抱歉的微笑，虽然他根本没有必要对我表示抱歉的。

他开车的时候我一直沉浸在日本美丽的景色中，眼睛一直没闲着，一路经过了很多加油站，我随便瞄了一眼才发现日本的汽油真的是十分便宜，我下船买的一瓶矿泉水都比它一升油贵，我开始理解为什么路人很少了，开电动车的也没有了——我想在日本再也找不出比开车更经济实惠的出行方式了。

日本的路确实很小，我感觉右边的来车靠着我们的车非常近，大大小小的火柴盒子车都整齐的排成行，堵在了一条上行公路上。

我看所有的车都十分干净，开始天马行空的想：难道说日本洗车免费？

“龙一君，你们这洗车不要钱吗，怎么所有的车都这么干净？”我想起中国的车，都脏兮兮的样子，尤其下雨天 刚放晴的那会儿，所有的车不管新旧，全部挂着泥点子印，丑的没法看。

“相当于不要钱吧，一般下雨天我就将车开出去，然后往车库里一放，自然干了之后就这样了。日本在环境治理上花了很多钱，所以相当干净，你可以仔细感受下。”龙一君很客气的介绍着。

我朝车窗外看了看，地上确实是很干净，但是也没看到随处可见的环卫工，做到这个程度，我除了好奇也只有佩服。

（二）

到日本不久，我给我妈打了一个微信电话，报了一个平安。其实从我内心来说，这个电话我是不愿意打的，因为我的出走，几乎都是因为她的逼迫，但是我又不能不打，因为我和她从来都不在一个层次。她是长辈，在我的家庭观念里，长辈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嘛，但是儿女只要稍有过分，就会被贴上所谓不忠不孝的道德标签。

虽然我的出走是被逼无奈的，但是我看的出，我妈眼神中仍然透露出强烈的不满。她恨我的背叛，但是永远不懂我的生无可恋。

“你都去了日本了，我还能说什么，你翅膀硬了，我也拿你没办法。”我妈说这话的时候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好像我背叛了民族大义。

“我会在日本呆一段，后期跟龙一一起去毛椰岛，他是我认识的一个好朋友，你看，这就是龙一。”我招呼着龙一，龙一很配合的过来，跟我妈很有礼貌的打了一个招呼。

“你要去我能拿你怎么办，你哪次做事会跟我商量。还有刚才那孩子怎么感觉精神萎靡不振的，跟好几天没睡好一样。还是个外国人，你俩真的假的？你想清楚了没？你要真喜欢我也就不管了，但是你这速度要加快点了啊，我算算你再过几年就齐天大剩了哇。。。他多少岁啊？在日本干什么工作啊？家住哪里啊？你住他家安不安全啊？”我妈一直逼问连连，龙一很尴尬，只是很友好的招手，用很生硬的中文说着你好。

我终于很不客气地按下了挂机按钮，然后很决绝的关了WIFI，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我很自私的想，这世界的人能不能都给我消失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下。

龙一很和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给了我一点安慰。

龙一的家是日本典型的一建轩，我的翻译是中国的小别墅。虽然哪里都不大，但是功能还算齐全，位置也相对不是特别繁华，所以总体来说还算清净，比较适合我现在的心情。

龙一的工作似乎是可以在家里完成的，他送我到家之后就忙不迭的打开电脑，做他的东西。我看了下，大概是写程序之类的东西，全是一连串的文字符号，完全看不懂。看家里的装饰，也十分简单，每件都是生活必备品，用来装饰的东西很少。东西因为房子大小的限制，都显得很袖珍也很实用。

屋子是两个人的标配，椅子是两把，连电脑都是两台，我在想这个家里大概一般只有龙一和阿姨两个人吧。我到日本的时候是日本时间上午9点，这个点大部分的日本人都出去上班了。

所以不得不说人是很先入为主的，总觉得自己的猜测和推断是对的。但是真相却是让我大跌眼镜。这个房子是龙一和智子的爱巢，两个人的配置是为了情侣而设，阿姨一个人住在乡下，偶尔过来看下。我没想到龙一的经济居然能够强到支撑一套房子，看来精神有问题并不一定是坏事儿，他可能在某个领域有着很高的天赋。

那个时候我开始疑惑，既然他内心有个可以完全依靠的爱人，有着自己坚定不移的信仰，又有着自力更生活得还不错的能力，又干嘛非要将这个病看的这么严重呢？他反正背井离乡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有了房子，有自己独到但是幸福的生活方式，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啊，在大多数人眼里，他不过就是一个人单身汉罢了。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才是最值得可怜的人。他看似一无所有，我是真的一无所有。

（三）

当我在日本想东想西，为自己的失败而懊恼时，叶子在祖国做了一个大动作。

她回了一趟家，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下，带着孩子彻底离开了那个让她爱恨交织的家。

本来这事儿也没啥，唯一不同的是，她很冷漠的进入了那个家，很安静地收拾着东西。尽管在做这些事儿的时候，她的公婆一直在边上各种谴责和咒骂，叶子也没有任何反应，没有任何解释。

她没有和他们说自己出去的这段时间拼搏的过程有多痛苦，她也没有指责她丈夫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打着工作的幌子将她置于地狱深处，她也没有指责她的公婆有多无聊，成天干的活儿还没挑的事儿多，她甚至免去了基本的交际——只是抱起孩子往外走的时候说了一句这段时间麻烦你们了。

公婆的咒骂在这时才算停住了，他们似乎有些迷茫，不知道儿媳妇说这番话的用意是什么。是求和？是感谢？是抱歉？唯一没想到的是诀别。

趁他们懵逼的功夫，叶子抱着孩子走了。上车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给老公发了一条短信：什么时候回来碰一下，咱们办离婚吧。

然后，她退出了所有的夫家群，拉黑了所有对她造成伤害却从不感到抱歉的夫家亲戚，只留了老公的微信没删以便后期联系办理离婚事宜。

做这些事儿的时候，叶子没有难过，有的只是解脱。

就在她的车绝尘而去了很久之后，那两个老人家还在那想：啥情况啊？这是回娘家住几天么？看咱们骂她骂成那样，她也没有反应，对我们还挺客气，看来是走了一段时间看着咱们都没找她，自己认怂了呗。

“所以说这女人就不能惯着，该给颜色看的时候就该还以颜色。”这是叶子公公对于这个事情下的结论，他以为自己机智灵敏，却在叶子眼里愚蠢至极。

叶子的情绪丝毫没有受这件事儿的影响，她如没事儿人一样，带着她的女儿出去玩儿，讲这段时间她消失发生的事儿。孩子也跟她说着她消失之后家里爷爷奶奶的反应和动作，可以想象要多气人有多气人。但是叶子却是淡淡一笑，对女儿说：“不要和一些用不着的人计较，从今天开始我们娘俩过好自己就好。”

叶子用自己的做法诠释了一个真理：不爱一个人不是追着他打，追着他杀，追着他吵，而是你做什么都在我心里泛不起任何涟漪了，我只想默默收拾行装，用光速离开你，用病毒隔离你——此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