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盼
G315次列车以300公里的时速飞速前进。父亲像个孩子似的，坐在车上一刻也不能安稳，从车厢内的设施到乘务广播的播报，一一询问。自从重庆的电话打通以来，一年多的时间里，父亲每天都盼望着这次远行。车窗外，夏天的田野一派生机，树木、山峦、房屋、电线杆悠忽而过，像父亲的思绪一样参差跳跃着。
2014年的春节时候，父亲终于通过远亲辗转找到了重庆姨奶奶家的电话。通话后父亲激动地一遍又一遍朝我们絮叨：“恁姨奶奶还活着来，95了，还能打麻将哩……”我们开始还跟着父亲激动，后来就慢慢平淡了。那年父亲78岁，前一年刚刚因为心脏衰竭大病一场，右腿关节病变只能勉强维持正常行走二三百米。我们查询了去往重庆的方案，既不敢冒险带他去坐飞机，又担心他受不了三十多个小时火车上的劳累。山长水远啊！于是父亲总是一个人坐在门口的石台上，向着西南方向的天空哀戚戚地念叨：“唉！不知道活着还能见一面不……”
姨奶奶是父亲的姨母。在父亲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留下有些智障又双目几乎完全失明的奶奶带着父亲和叔叔孤儿寡母，常常受到恶毒邻居的欺负。而父亲的姨母是个聪慧善良的人，她的丈夫作为国民政府的工作人员常年在外，膝下唯一的孩子却不幸夭折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便来到我的奶奶家里，一起抚养我的父亲和叔叔，于穷困潦倒中勉强艰难度日。针针线线，汤汤水水，闲空时还教父亲认字，给他讲做人的道理。解放后不久，父亲的姨夫从重庆捎来消息，于是父亲的姨母便千里寻夫去了重庆，从此与父亲一别六十八年。六十八年啊！青丝到白发。
2015年5月1日，青岛到重庆的高铁开通。这条对于别人再普通不过的消息，却令我们无比振奋。于是决定尽快带父亲去往重庆探亲。因怕父亲过于急切，一切准备就绪后，出发的前一天才敢告诉他。父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夜都不合眼，巴巴地盼着天明。
火车载着父亲热切的期盼向着西南呼啸而去。一整天，父亲连个盹儿都舍不得打，看着窗外，细数着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而且每到一站都要用心记住站名。听我说大约十个小时就能到达重庆，不禁感叹:"真厉害呀，听说当年恁姨奶奶走了一个多月才到。"过了宜昌，山渐渐多起来，起起伏伏，连绵不绝。火车一次一次从一个隧道里钻出来，又马上钻进另一个隧道，与窗外的夕阳玩着捉迷藏的游戏，速度也慢下来。父亲上午刚刚学会看车厢显示器上的速度表，便指着问我:"上半天都是接近三百公里，这会儿怎么这么慢了，还能按点到了不？"邻座的一位老人告诉他，高铁不会晚点的，父亲才放下心来。
（二）重逢
六月底的重庆，38℃的高温热不过父亲的心怀。从出站口走出来，父亲两眼含泪，浑身颤抖。接站的表叔和表妹一路上说着姨奶奶目前的状况，想给父亲一些心理准备。父亲默默听着，一句话也没有。我有点担心，两位老人年事太高，特别是姨奶奶已至耄耋，不可过于激动。我在脑子里努力想象着年近百岁的亲人是什么样子，不知道还能不能与我们交流。
电梯里的数字交替着闪亮，迅速而漫长，家门早已大大地开着。白发齐耳，干净利索，面目慈祥的老人摇摇晃晃着向我们走来。
“姨……”父亲的哽咽，梦呓一般。
我的孩儿啊，真的是你来了吗？”96岁的姨奶奶与79岁的父亲相拥而泣。
"我的孩儿”，这于父亲该是多么遥远而又亲切的呼唤啊，这是多少年的期盼！我和还没有相认的亲戚们默默站在周围，流着泪看着两位老人，谁都不说一句话。时间啊，请为我们停留吧！
好不容易才让两位老人坐下来。姨奶奶少小离家，已经不怎么会说家乡话了，但还能听懂父亲的话。父亲却完全听不懂重庆话。我和表妹坐在旁边，随时准备做翻译。姨奶奶搂过父亲，抚摸着父亲的头说:"这一转眼头发也都白了。"说着又哭起来。父亲也哭起来，像个听话的乖孩子，依偎在老人温暖而瘦弱的怀里，不断地为她擦着眼泪。姨奶奶一刻也舍不得父亲，她拿起葡萄和西瓜送到父亲嘴边，父亲接过来又放了回去，说不爱吃酸，也不能吃凉。老人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容，难过地说道：“小时候穷的没得吃，现在有了你又不能吃，我孩儿就是没有福啊！”在她的心中，父亲永远是她膝下那个百般疼爱的孩儿。突然地，姨奶奶问父亲：“我走了以后，那个黑三儿和他哥还经常欺负你吗？”这一问让父亲一惊。他亲切地俯在姨奶奶耳边，含着眼泪，用骄傲的口吻说：“他早就不在了。您走以后，我自己好好学习，后来当了村里的干部，他们都听我的了。”姨奶奶随即绽开笑容：“我的孩儿真能干！”过后我才了解到，黑三儿是父亲本家的侄子，年龄比父亲大几岁，小时候经常欺负父亲。时隔六十八年，老人家竟然一口说出欺负她“孩儿”的人的小名儿，可想而知，这是多少年魂牵梦绕的心结啊！
第二天，姨奶奶家的老少二十多口，都赶过来与我们相聚。"山东的亲人来了"，简单的几个字，暖到我和父亲的心窝里。之前，我和父亲一度担心见到素昧平生的亲戚们彼此生疏，再之语言有碍，不好交流。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包括孩子们在内的所有人，都十分亲切自然，这让我们瞬间融入和谐的大家庭中。每一位长辈都慈眉善目，对我们嘘长问短。同辈的姊妹们也是和善亲切，热情有加。我们各自翻出老照片，相互介绍各自家中没有相见的亲人。表姑遗憾地说：“本来家里亲戚就不多，山东那边就你爸最亲，如果我们住的近，这些年就能经常见面，也都会很熟悉的。”是啊，六十八年，究竟错过了多少，谁又能说得清楚。这是时代造就的遗憾。幸运的是，科技的发展缩短了时空的距离，又给了我们相聚的机会。
后来的两天，表叔和表妹安排带我和父亲在重庆游玩。可是父亲一刻也不想离开姨奶奶，最后在大家的劝说下走了出来。我们参观了白公馆和渣滓洞，到解放碑留影，去磁器口溜达，登上鹅岭俯瞰江水环抱中的山城风貌，朝天门码头坐上游轮欣赏夜景。各具特色的桥梁旋转连接着层层叠叠的公路，炫彩的霓虹灯，闪烁着现代都市的美轮美奂。我沉浸在这座陌生城市新鲜错落的美感之中。可是父亲，却不时地长吁短叹起来。尽管因为父亲腿脚不好尽量避免了步行，可他还是深刻感受到了山城错落之美背后的辛酸。叹道:"这高高低低曲曲拐弯的路，恁姨奶奶这一辈子颠着小脚（姨奶奶是旧时裹脚）怎么过来的？旧时代可没有汽车，全靠着两条腿走哇。"旁边的表叔补充说:"妈妈年轻的时候，为了养活我们姐弟六个，经常到山上找吃的，还在店头给人干活，那时候穷嘛，没有办法。"表妹把这话翻译给父亲，父亲听着，双眼又湿了。我们的家乡地处平原地带。在平原生活了一辈子的父亲，凭自己仅有的认知基础，努力脑补着山城中一个外来小脚妇女几十年生活的艰辛。对亲人感同身受的牵念填满他的内心，哪里还有空隙盛装美景？
（三）别离
真的很后悔，提前买好了返程的车票。终究还是到了别离的时候，太短暂的相聚。回程前的那天晚上，花了好大力气，才跟姨奶奶说清楚，返程的车票已然买下，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回山东了。情知无力回旋，老人家满脸不悦，却不多说话，只是一遍一遍重复着：“怎么走这么快嘛，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在这里耍几天嘛。”语气中满满的留恋与不舍。父亲默默坐在姨奶奶身边，满眼依恋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姨奶奶手拉手把父亲拉近卧室，我们没有跟进去，让娘俩再说说体己话吧。晚上，我和姨奶奶睡在一张床上，黑暗中，老人家拉着我的手，眷眷嘱咐“回去要好好照顾爸爸”。我看着这个瘦弱的老人，她躺在我的身边，身材萎缩得像个孩子。我抚摸着老人家不掺一根黑丝的白发，心里想象着在过去近一个世纪的多变岁月里，她究竟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而心里却始终牵念着别人。想起晚饭时她的女婿说过的话：“她是最好的人，是值得所有人尊敬的，如果有人跟她有了矛盾，你问都不用问，一定是对方的原因。”这是对一个耄耋老人最高的评价，而我从这句评语里想到的是老人家的一生究竟咽下多少泪水，受过多少委屈。
早晨起来，表婶已经为我们打点好了一切，包括火车上的早餐。犹豫再三，我们一致同意不再叫醒姨奶奶，偷偷离去。父亲恋恋不舍地在姨奶奶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走出来。表婶说老人家平时都是早早醒来的。我想也许她是故意不醒来的吧。
“相见时难别亦难”，别了重庆，别了亲人！这是个让人心生眷恋的地方，这里的山山水水啊，我热爱你，因为你养育了我的亲人。时空从来阻隔不了血脉亲情，何惧水远山迢！
（四）追思
“姨，您得好好活着，说好了到您100岁我去给您贺寿去。”这是父亲在视频聊天中对姨奶奶常说的话。
可是不久，老人家病入膏肓。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又是多么令人痛心的消息。
年前，突然接到表妹的信息：“姐姐，奶奶走了。”我把电话拨过去，姐妹俩不言一语，已是泣不成声。临近春节，怎么能把这个噩耗告诉父亲呢？
春节过后，慢慢告知姨奶奶去世的消息，没想到父亲异常平静，只是询问了老人去世的日子。五七那日，父亲去到十字路口，面向西南，化纸焚香，白首伏地，遥祭姨母，涕泪交横。重庆，这座山城，从此在父亲的嘴里消失。我知道，他已深深将她刻在心底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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