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写一件小时候的趣事。
那时不知道米老鼠与唐老鸭,更没见舒克和贝塔什么的。反正我小时看到的,大多是着一身深灰色的中国老鼠。这个毛茸茸又机灵又肮脏的小家伙在我那时的印象里太深了, 可以说地上地下,房上房下,树上树下,水上水下…… 到处都是。甚至白天黑夜、人前人后,均不绝于耳。那时的山村里,老鼠的活动不但猖獗,而且神秘可怖。
查资料,老鼠属啮齿动物,体形有大有小,种类繁多,和我们人类一样;繁殖力不错,这也和人类一样;几乎什么都吃,还是和人类一样;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强,什么地方都能去,又是和人类一样。而且这两个部族还喜欢同居:有老鼠的地方就有人的踪迹,有人的地方就有老鼠。 而且历史文化悠久。据说它比人类在这个地球上早诞生了四千七百万年。我想要不是贪玩,或者懵懂,导致它们进化迟缓的话,地球村就是它们作主人了——它们绝对不笨。可是我想它们可能不怎么懂哲学(实用主义思想可能还是有),没有宗教信仰,对什么主义的理想、目标可能不崇拜,也没有更多的认识。
可能了这么多,还有很多可能。以下咱就不可能了,说说山村里咱亲历老鼠的事。 一到夜晚,老鼠就精神起来了。太阳刚下山,它们就开始在墙角落里,山坡上的小树林子里东张西望地乱蹿了。枯树叶子被它们没穿鞋子的脚板踩得沙啦啦发响。 其实在白天,只要一有机会,它们就出来。有一次我病了,一个人躺在床上发高烧。爸、妈在床头给放了一杯用火烤出来的金竹油(山坡上砍下来的一种竹子烧出来的油。金竹油退烧,这是当时缺医少药的山村里治小孩子发热的“特效药”),嘱我按时喝下去,就都上山干活了。夕阳玄黄的光无声无息地从木窗棂照进来,房子里一片静寂,有蝉声在窗外紧一声慢一声地飘忽。我满头是汗,紧张地瞪大了眼睛,瞅着黑屋子一角,正晕晕乎乎时,却见有只老鼠在墙洞里探头探脑,两只花椒粒似的黑眼睛在打量我,我恐惧地用被子捂住头。一会儿从被中露出条缝隙看过去,那老鼠竟然到了我床前,伸长身子立起来,两只前爪举着,在它淡红的鼻子上揉来揉去,如在洗脸,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我一下捂住被子,浑身发抖;直到大人回来,全身已被汗水浸透啦。
说到夜晚。夜晚人静之时,这天下就成了老鼠们的天下——房子它们免费住着,家俱它们免费用着,但它们全然不知感恩戴德,不顾主人——它们俨然以自己是主人——的情绪,在整座房子里蹿上跳下,翻箱倒柜,大有唯恐舍下不乱之势。“这狗日的!”劳动了一天的父亲咒骂着。父亲在他枕头边专门预备了一条长竹棍,竹棍的那一头所能触及的,是一个木柜。木柜里装着一口袋稻谷——我们全家赖以糊口的粮食——老鼠也侦察出那是粮食。于是一场人鼠争粮的战争就在每天晚上拉开。 咯嘣嘣…… 老鼠在咬柜子的木板了。它只能靠自己那一口尖利的牙齿把木柜咬开一个洞,然后取出里面的粮食来吃。 啪啪!是父亲用竹棍敲打木柜的声音。 老鼠不响了有半分钟。 咯嘣嘣…… 它又咬了。 啪啪!父亲又用竹棍来了两下。 咕咕!老鼠发出抗议,它叫了一声。 “打!打!”父亲生气了,吼了一声。 咕咕!老鼠在逗父亲。 “打打!”父亲又在喊打。 咕咕咕! “打打打!” …… 老鼠和父亲唱开了对台戏。 父亲生大气了,挥起竹棍摔了过去,只听“乓”地一响,木柜上的煤油瓶碎了,一股子煤油味蓦地挥发开来。 老鼠一下子安静了。而母亲刚从集上买回来点灯用的半灯煤油也没有了。 父亲要不在家,晚上老鼠可就造反了。“咯嘣嘣”——啃傢具的声音;“嘁嚓嚓”——咬干草的声音;“咕咕咕”——据说是母老鼠在叫唤,“叽叽叽”——它们打架的惨叫,不!也许是开玩笑,也许在强奸——一切皆有可能。“嘡嘡咚咚”——它们在楼板上跳舞;噼里啪啦——它们在地上乱蹿。母亲也拿竹棍敲上一阵,可好象它们知道今晚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在家似的,一点不怕。有时甚至跳到床上来示威。 其实父亲在家它们又怕什么呢! 父亲回来了。父亲坐下喝一口青菜稀粥,开口就问“昨晚老鼠闹得凶吧?”接着眉飞色舞而又斗志昂扬地冒一句:“今晚收拾它。”军人气度毕现——父亲曾是黄浦军校毕业的国民党军官, 少见父亲有如此的踌躇满志。 日子长了,木柜被老鼠咬开了一个洞,母亲只好用一块铁皮把那洞口补上。
老鼠在夜晚的猖獗,给小时候的我们留下的是恐怖。 假如有一天晚上没有了老鼠,或者说没有了老鼠的一点声息,这一夜反而又让大人们不可思议:今晚咋没老鼠呀?是啊!咋弄的?他们议论着。 老鼠为什么晚上才出来大闹?我问大人们。大人白了我一眼:这还用问?白天有人,它敢出来吗? 是的,白天老鼠斗不过人,但晚上却是它们的天下。
秋天到了。秋天的夜晚带给我们最明显的感觉是凉爽。山高月小,林木扶疏,茂盛的苞米地里,苞米叶片波光鳞鳞。被太阳晒过的土地散发出温馨而亲切的气息,一阵清风吹来,山坡上黑魁魁地松林嗡嗡发响,犹如马头琴奏出的阵阵旋律,在深蓝色的夜空下萦迴。月光下,我们敞开掉了纽扣的衬衫,挽着补了补丁的袖子走在山坡上,一手捏电筒一手举棍子。路边就是齐刷刷的苞米地。四、五个人拉开队形,就在齐肩高的苞米地里展开搜索。我们要找的是正趴在苞米茎叶上啃嫩苞米的老鼠。 七月间的嫩苞米棒正顶着红缨,象一个怀孕的村姑初现身形。老鼠在这时来了,它趁苞米还没怎么熟就来个先下手为强,夜里爬上苞米杆率先享受嫩苞米的初夜权。它们如采花老贼一般,本领高强而又经验老道。想象它们怎样在夜的掩护下,窥伏于苞米地里,瞅准头上的苞米棒子纵身一跳,抱住苞米杆攀上去,尖利的牙齿撕开嫩苞米壳,然后津津有味地啃着苞米棒上娇嫩的苞米——咱们人类辛辛苦苦种出来准备自己吃的东西。往往一夜之间可以把半亩地的苞米棒啃个乱七八糟。这太卑鄙太不人道了!可它是老鼠啊!人道对老鼠是没有说服力的。于是生产队里就采取非人道的办法来对付它——整死它了。
我跟在一帮子年轻人后边。我是来看热闹——就象鲁迅笔下的那群人围着刑场一睹刽子手砍人的稀罕一样。他们一只手擎着电筒,趴在苞米杆上的老鼠被突如其来的灯光一照,就傻了,张着一对泛光的绿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犯着没来由的傻气或者说天真气。人就一只手举着木棍,“叭”一下打着它的头,它一个跟头栽下来,四肢乱弹一气,死了。接着又是下一个——下一个早跑了,苞米地里噼噼啪啪地,是它们逃跑的声音。一个晚上在同一个地方能打死二、三只老鼠就很不错了。于是又往另一块苞米地里去,寻找新的战机。月亮地里一派人的喧哗声,人很快乐。 第二天晚上,月光依旧照着苞米地,老鼠依旧爬上了苞米杆,苞米地里依旧一片嘁嘁嚓嚓啃嚼的声音。地上的死老鼠开始发臭。活老鼠依旧为它们的“事业”前赴后继。 消灭一只老鼠队上悬赏给记二分工,以老鼠尾巴为证。老爸说当时二分工值三分钱。那时候我爸挣死挣活干一天给记十分工,也就是说一天能挣一角五分钱;十只老鼠的生命值三角钱。按老鼠的有效生命年限两年期考量,一只成年老鼠可能生育几百上千只小老鼠。三角钱的代价能让上千条生命不再在这个星球上降生,划算。 我跟在打鼠队的后边跑了半个晚上。让我喜悦的是这个晚上我也打死了一只老鼠。我欣喜若狂,一晚上睡不着觉,第二天一早就提着那条老鼠尾巴去找生产队的记分员记工。记分员给我记了二分工。 想想“大如斗”的官仓鼠,呆在山村里啃玉米棒子的老鼠活得太不值了。
老鼠能把一个人活活吃掉。 那件事也发生在我们山里,但我是听说的。死掉的那个人我叫表叔,可是我并没有见过他。说见到他时,他是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的——当时他已经死了,抬回来的是一具皮、肉、骨组成的空壳,可那还是听说的。(上完)(作者: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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