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进了医院抢救室。这种遭遇,在我的人生中为数不多。
凌晨1:30左右,正在发烧中的我昏昏沉沉醒来,感觉胸闷难受,便下床去卫生间搓一把搭在额头上的湿毛巾。正拧着毛巾,感觉在明亮的卫生间中眼前却越来越暗。两眼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后来我头脑中残存的意识是:我一下从床上掉到了床下,可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便睡着了。
恢复意识时,感觉有人在掐我的左手虎口。灯光刺眼。看见是老妻蹲在身边。老妻说,我起床时她似乎也醒了,听见厕所里咚的一声响,还以为我将什么东西弄掉在了地上,还问了声怎么了,等了半分钟,没有任何动静,便起床查看,见我仰倒地上,眼神涣散,一脸茫然。她说试图扶我起来,但我全然没有意识,浑身瘫软,根本扶不起来。她说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要打120急救电话,但手机不在手上,人又在她怀里,她只好拼命掐我的虎口。掐了约两分钟后,我恢复了意识。
在老妻的搀扶下回到卧室。还没上床,我又突然失去了意识。再次清醒时,我还瘫坐在床前地板上。我对这第二次坠地没有任何残留记忆。老妻说,都快要扶上床了,我又像一摊泥一样软了下去。这个过程不长,约30来秒我就恢复意识了。
扶我上床后,老妻准备打120。这时我已基本清醒,说我现在心脏不难受,只是感到虚弱,经不起折腾,等明天早晨再做决定。老妻坚持要叫急救车,我再次制止,说现在很累,只想休息。老妻说,万幸的是你倒地的瞬间右胳膊本能撑住了地面,否则,后脑硌在地面或马桶上,后果不堪设想。
在晕倒前,我已因发烧在床上卧床近24小时。
前天早晨一起床,便感觉腹胀难受,打了会儿太极,坚持不下来,量了一下体温,38.6摄氏度,心想可能是前一晚太热,我只盖了半边被子,可能受凉胃肠感冒了。我对付身体不适的主要办法就是卧床和断食。年轻时20年几乎没吃过一分钱的药,平均每年要莫名其妙发烧一次,基本也是睡两天就扛过来了。自从打了新冠疫苗和感染新冠病毒后,身体素质断崖式下降,状况频出,大有风烛残年之感。一个月前也是莫名其妙发烧,发热到39度5,最后去看急诊,才知又感染了肺炎。理论上应该是第三次“阳”了。
早晨,感觉已经退烧,想到昨晚的情形,担心会不会是心梗或老梗发作,加上我去年做完心脏右冠脉支架手术后一直没有按医嘱去做第二次左冠脉支架手术,不敢大意,和也在肠胃不舒服的老妻一道,前往离家不远的南京市第一医院。
离家锁门时,我自言自语说了句,但愿还能回来。
路上到一医院附近的武定门江陵路和长乐路口,见到大量警车和消防车停在路上,出租车只能绕道行驶。终于到了急诊部大厅,不仅见到有受伤病员,还见到许多身着警服的警员在调查取证。预诊护士说,现在有许多燃气爆炸受伤人员,抢救室没有床位。我说不进抢救室我自行看诊也行。到诊室,医生一听,说你这种情况必须立即进抢救室。
于是,终于还是挤进了抢救室。
在抢救室内,有伤员,但很快就推走了,有警察,也看见了秦淮区卫健委官员的身影。
抽血、心电图、脑胸腹CT扫描、输液,身上贴满各种仪器监测探头。不允许我下床了。
一旦肉身不自由时,我的精神世界就特别活跃。躺在抢救室移动床上,身上绑了各种仪器,无法看手机,我便眼观四路耳听八方,默默观察研究在我视线中掠过的每一个人。
护士们真忙。忙得像一只只欢快的小鸟,一会儿飞到这个床前,一会儿飞到那张床前,叽叽喳喳,偶尔还互相打趣一声。
护工师傅默默守候一边,听护士叫一声某师傅推几床,但立即响应,领单子推病人进各检查室,直到送回继续守候。
年轻端庄的长发美女值班医生颇有大将风范,对每一个进来的病员问诊,不时解答家属的问询,根据病人的情况通知相关科室医生前来会诊,一副沉着冷静不急不躁的模样。她到我床前时,我瞄了一眼她的胸牌:急诊科医生王念慈。这个名字好,是有点像金庸老先生笔下《射雕英雄传》中的穆念慈。
左侧邻床是一位老爷子,我一直以为陪护着他的中年男子是他儿子,但从他们的对话判断又觉得不像是父子关系。男子问老爷子长征时在哪?老爷子说他在延安,那时他很小。我就想,就算他当年只有1岁,现在也应是90岁的老人了,但从老人的面貌及没事玩玩手机的神态,应该不像是九旬老人。又听男子又问老爷子:“你不是在沈阳结的婚吗?怎么又到南京来了?”老爷子很利索地回答:“我是在沈阳结的婚,结婚第二天我就到南京来了。”
右侧邻床躺着一位戴着呼吸机一直在沉睡的中年男子,大背头,西装。一位中年女子满脸疲惫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啃着半个馒头。面色灰暗的她看着像农村妇女,但眉眼间气质又不太像。听她接了电话,然后跟护士说当地救护车晚上11点才能出发,明天早晨才能将病人接走。我问她送到哪里去,她说温州。我说从温州赶到南京来看病的?她指着床上的男子说,来南京办事的,高血压,还猛喝酒,当场脑血管就爆了。我说那要做颅手术了。女子说,他老公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昨晚抢救了一夜,医生说,就是开颅清除脑部淤血,也不可能恢复意识了,因为脑干已经损坏了。我没再说话。女子拿出一本护照拍照上传,为男子按摩了一会儿小腿,轻言轻语地说,喝酒总不听劝,为这个事吵了很多年了,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没想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这对夫妻持有美国绿卡,现在只能将失去意识的老公弄到老家温州去。
看着拖着疲惫身躯忙来忙去的老妻,我早晨还在称赞她凌晨临危不乱,没有惊慌失措,还知道掐我的虎口来施救。但看着眼前这位比我们还年轻至少十来岁的女子,可想而知一个人在异地他乡的她昨晚承受了怎样的压力。
右侧再隔一床,新送进来一胖男子,满脸发黑,病因是血压达到200多,紧急输液降压。陪来的男女,比病人年纪大些,看面相不是夫妻,而是兄妹。
再过去一床,一位约20来岁身着保安服装的小伙子对着床下正在输液的父亲大声叫着:“爸!”“爸!”老爷子醒了,又听着小伙子大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玩什么手机!”只听得床上老爷子挣扎着拿着手机哆哆嗦嗦地说着要告诉儿子银行卡的密码。
再往里那张床上,病人是个老太太,陪同她的是三个中年儿子。三个儿子一样的身材,一样的相貌,戴同样的黑框眼镜,连秃顶都秃得一模一样。老太太突然用某种方言大喊大叫,三个儿子不停地问她:“你说什么我们听不懂。”老太太一直在大叫,连我都听懂了:“我要大便!”可怜三个聪明儿子就是听不懂。最后终于搞明白了,赶紧去买便盆。看着这一家人热乎样,我和老妻感慨我们是被耽误的一代,子女生得太少了。我们这代人的晚景会比较凄凉。
往左侧再隔两个床位,医生护士更多的是在那位女病人床前忙。到下午,又进来几位专科科室的医生会诊。其中一位长得像才子作家冯唐的医生还戴上塑胶手套掏出病人的大便来观察颜色。然后,就见好几个护士围上去为病人做心肺复苏,一直做了近半个小时。病人的老伴自始至终很少出声,病人约30岁的儿子不时嚎啕大哭,然后听到他哭着给谁打电话:“我妈去世了。”
除了做心肺复苏的护士一直在有节奏的按压声和那个病人儿子的哭声,抢救室里每个病人和家属包括医生护士都默不作声,神情淡然,包括我。我右床的中年女子仍在默默为沉睡中的老公按摩着小腿,我左床的老爷子在自己用尿壶侧身排尿。人在此处,生死已是平常事。我淡然地盯着空气,心灵深处翻江倒海。老妻靠在我身上,轻声告诉我,那个女病人比她大比我小,57岁。
一墙之隔的医院外,中华路和长乐路上正车水马龙,夫子庙景区游人如织。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滔天悲恸,在这个繁花似锦的世界里,就如精卫鸟的一滴泪落入大海。
至下午三时,我所有输液结束,又继续抽血化验。医生说,要将下午的检验数据和上午的数据进行比对。下午四时,检验报告出来,王念慈医生看了眼,对护士说,可以让他出院了。我问:这就出院了?不请心内科医生来会诊了?王医生说,从检查数据看,已经排除了心梗和脑梗的可能,你体内有炎症,你晕倒应该就是因发烧未进食血压过低一过性脑部缺血导致的晕厥。我问能不能做个心脏加强CTA造影检查。美女医生说,抢救室只做普通CT,你做心脏支架一年的造影复查,可以到门诊部挂号预约。
出了抢救室,到马路边打车时,我感到这个世界还是很好的,要尽可能好好活着,享受人生该有的美好时光。
老妻挽着我的手,显得有气无力。她说,昨晚吓了一回,刚才见到有人活生生在眼前离世又吓了一回,累坏了。
半个月前的清明小长假,我开车带着老妻回她老家安徽歙县,准备接回老家扫墓的岳母。我顺路带她游玩几个还没去过的皖南风景,当我如痴如醉地陶醉在家朋的油菜花梯田,纵情行驶皖浙天路,恨不得纵身融入鄣山大峡谷风光时,老妻却更多在一旁捧着手机网上打牌掼蛋,我说这些美景它们不仅仅美,它更能滋养你的灵魂啊。老妻说,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这有啥好看的,这哪有打牌快活。闻此,我仰天长叹,唏嘘不已。
现在,我却明白了,在自己的生命中,有一个能一起迎风闻花、捧雪赏月的灵魂伴侣固然美好,而一个能在你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时掐你的人中掐虎口打120急救电话的老伴,也许更加重要。
回到我以为今天会回不来的家。我倒是体力精力渐复,惊吓过度的老妻给远在伦敦的女儿发信息撒娇,格格立即电话打过来,她说她今天也没上班,一早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心脏紧紧的,有压迫感。
20多年来,我和女儿产生类似心灵感应事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老妻又给她的闺蜜“像风一样自由”发信息,这个自从我和老妻开始恋爱时就天天风水八卦神神叨叨的“自由风”一会儿回信说:“我算了一卦,老马应该4月16日就不舒服了,让他四五月不要出远门,对他属龙的不好。”姑妄听之吧。
打开手机,看到了《南京一熟食店发生闪爆事故》官宣:2024年4月18日9时18分许,南京小心桥东街一熟食店闪爆事故。现场3名受伤人员立即被送往医院救治,其中1人重伤,2人轻伤。这与我在急诊大厅看到的“热闹”情形有些不同。呵呵。
在我们的一生中,会发生许多大事,更会发生成千上万件小事,过去了也就消失了,事后能意识到它们存在的,除了记忆,只有文字。于是,我把这一天的经历和心路历程记了下来。短暂生命中,每一朵夏日莲荷,每一缕阳光明媚,都会让我感动。我想记下生命中的每一轮明月,每一场思念,甚至人生的每一个瞬间。让我遭遇的世界,从我的眼睛、我的指尖,流入身体的每一个柔软细微之处。
2024年4月19日于翠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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