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过年了
我挣扎着想回一趟老家。
别人都能千里奔波携儿带女大包小包的奔赴故土,然后功臣一般躺平吃喝接受嘘寒问暖,我咋不能?
虽然我的故乡,已经没有了最亲爱的外婆,老房子也塌了,爸爸妈妈也搬到了遥远的南方深山里,日复一日孤独地晒着异乡的太阳。
可是,我在老家也还有三两个零星的亲戚,若干条熟悉的街道,而那些街道两边居住的,中间行走的,低头挑选年货或者扬着脖子吆喝揽客的,有我无数的故人啊。
在吃饱喝足的晚上,我放弃了刷手机,放弃了看综艺和电视剧,躺在地暖上,喝了一壶普洱,把落地灯关掉,开始在大脑里预演我的回乡之旅的行程。
带东西吗?南京的盐水鸭?不好吃,不过是个意思啊,老家的亲戚正月里可以切半只摆盘,招呼客人的时候显摆说,来,喫一块这个鸭子,小平子从南京带回来的盐水鸭,你港各好喫?
客人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含蓄的说:还好。
好吧,我知道不好吃。不带了。
那带点衣服吧,老年人的远红外保暖内衣?外婆穿了又会伸着胳膊向人炫耀说:这衣服不晓得多暖和,又轻又软,你摸摸,我家小平子买的,好几百块钱一套,瞎花钱。
但是外婆已经走了好几年了,六年,还是七年?岁月真是残忍啊,我竟然渐渐不记得她的忌日。
算了,不用带东西了。轻装上阵吧。
我的老家,离我暂居的异乡相当近,近到过年返乡时少了点仪式感。既不用为了网络购票眼疾手快动如脱兔,也不用千里奔波起承转合,从坐上随买票随走的大巴到下车,大约两个半小时,上车时衣履鲜洁,下车时精神焕发,风尘仆仆舟车劳顿之类的,实在与我无缘。
下了车,拖上行李箱,然后去哪呢?
外婆的老房子,在一拖矮矮的江南丘陵之间,由于无人居住,已经倒了,被风雨侵蚀的残壁之间,荒草隐没着零星的旧物。
我的遗恨之一是这倒塌的土墙下埋着外婆家最重要的物质文化遗产,一个挂在中堂上方的旧相框,里面有一大家人大大小小黑白照片,其中包括了我四五岁时与表妹的合影,我姨妈少女时候的闺蜜照,我舅舅文化大革命全国串联时在中山陵的少年留影,还有我爸爸妈妈的结婚照。
所有这些,如今都化为江南的黄土了吧。
不管怎么说,老屋是回不去了。尽管它的灵魂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固执而温暖,衬着一带农田,半抹青山,还有一个开满了梨花的后院。
那就去爸爸妈妈的房子?
想到这里,我又茫然了。
爸爸妈妈的房子已经几易其所,最初,我的少年时光曾经被收纳在一栋四开间的平房里,非常简陋,冬凉夏暖的房子,但是满泻了明月清风和梧桐剪影。可惜这栋平房后来被拆迁了。
随后我的父母住进了一所银行的二手住宅楼,住了两年,又转给了别人。
最后他们又住进了一栋小高层,是一个洁净明亮的小套,两个房间朝南,采光和通风都好。但是非常遗憾,我的爸爸,一次都没有能住进去过,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去看一看这所从名义上属于他和妈妈的房子。
只有我的妈妈曾经在这个房子里短暂而孤独的停留过,她因为短居和孤独,甚至都不愿意把住进去就是坏了的热水器修好,一直用灶具烧水洗澡,过着得过且过的生活。
她在自己的家里,生活得像个过客。
所以,她不会在这里过年,也不会在这里等待过年回家的我。
她在南方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筹划年夜饭,在陌生的集市上挑选年货,买不着的东西就打电话向我的哥哥求助,请他方便时买了带上山来。
而我,一个人被漏在了家乡的街头。
当然我有亲戚,但是我并不想去亲戚家掺和,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在那种俗闹里至亲的隔望只会让我感觉更孤独。
所以,我只有最后一个选项,住酒店。
我入住了老家的一家酒店,它和我母亲的房子在一条大街上,相隔不过一华里。
从酒店房间的窗户,可以看见一条窄窄的河流,它东西走向静静的贯穿着整个县城,两岸是枯瘦的垂柳和青石台阶。
古老的石头桥依然是昔日的风貌,那是我在文化馆上补习班时日日经过的桥,充任桥头堡的是一位衣履整洁,形貌端正的老太,她常年坐在桥的一隅,神情肃然,地面上铺着一张白布,上面写着“”八字算命、看相抽牌”的字样。
看起来她的生意似乎不太好,半天也没有人在她面前停留。她摸出了一根纸烟,我在桥的另一边,面对着她也摸出了一根烟。
陪彼此抽一根吧,烟云散尽宿命。
如果有一日,命运的浪花也把我拍到了某个遥远的小城市,某座陌生的桥边,我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抽完烟,我继续遛达,一边又罩上了为了防止被熟人认出来特地在买的全脸口罩。
家乡很多新的街道徒增了陌生,这是比较可恼的地方。所谓的新城区,对于长年远在外乡的我来说,毫无熟悉感可言。
我夹在人群中,信步前行,一边勉力寻找新年的气息,一边观察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有没有熟人。
其实熟人是很多的,比如我眼前这位正在卖水果的女人。
我在她的板车前停了下来,买了一根甘蔗,她利索的给我削好,砍成一节一节的,用袋子装上,收了十块钱。
我安静的看她干活,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付钱,拿东西走人。
她曾经是我对门的邻居,和我同龄,十七岁时,她从外地嫁了过来,嫁给我对门的一个跛脚裁缝,被历害的婆婆使唤,偶然被老公打,然后生了个儿子,发胖,操持家务,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也竟过了下来,直到拆迁搬家,听说她的婆婆后来年老瘫痪,又过了几年,终于去世了。现在,她是全家的主心骨,每日操劳,并且自己也当上了婆婆。
提着甘蔗继续顺着街道往前溜达,走进了主城区,以十字街为中心的老城似乎没什么变化,临街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挤得密不透风,货品的色调以大红大绿为主,也难怪,春节近了。
老街和二三十年前并没有大的区别,可能是因为拆迁的成本太高了吧。天气十分阴冷,随时要下雨的感觉,我撇进一条巷子里,试图寻找青石板的街道和带院子的老屋。
我的老太太就曾经住在这样的巷子里,这样的带着院子的老屋里,我随着爸爸去看过他老人家几次,那时候,我大约四五岁。
儿时的记忆非常模糊,但是顽固的不肯完全消失。可能是因为我的父系亲属非常单薄,所以这一点残存的久远记忆显得尤为珍贵吧。
作为独子的我的老父亲身世坎坷,他五岁失去了母亲,父亲又长年失联,被自己的养祖父母一手抚养大,等到我六岁的时候,养祖父母又先后离世。从此之后,逢年过节,他再无人可尽孝心,也再没有一处落满了鞭炮残屑的院子等着他携眷归家。
好在,他也曾经牵着一双儿女的小手在新年时带着大包小包敲响过某间老屋的院门,这短暂而珍贵的天伦片断,深深埋藏在这座古老的小城中,埋藏在我的老父亲衰迈的记忆中,是他苦涩人生的一点点糖。
出了小巷子,在巷口的雨蓬下有一个卖咸菜粑粑的大妈,我买了几块粑粑提在手上,继续往前晃悠。
咸菜粑粑是我的童年美食,过年时才能放开肚子一连吃上几个,一边吃一边还要觊觎外婆家厨房里满满当当的其它美味。譬如炒米糖,花生糖,芝麻糖,年糕,团子,汤圆,瓜子,花生,红薯干,欢团。
如今,这些东西没什么人喜欢吃了,各种美味零食太多了,得来也太容易了,超市里头走一圈,或者躺在家里动动手指网购,快递小哥即刻就送上门来了。
可是曾经在每一个新年将至的时候,在那些从腊月到小年到大年三十倒数的寒湿岁月里,炒米是外婆炒出来的,糖稀是外婆熬出来的,面粉是外婆磨出来的。瓜子花生芝麻红薯是外婆种出来的,红薯干是外婆晒出来的。
每一样年货,它从食材的播种到最后成品,每一步过程,都是我的外婆亲手完成的。所以,它们的味道是不可复制的,它们随着我的外婆的离去也已经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转过街道,在稀烂的西门菜场附近,是我的高中女同学开的超市,看见她坐在柜台里,正在和一个买东西的女人谈笑。我站住了,远远看着她的侧影。
她是个身高将近一米七,丹凤眼微笑唇的短发女人,伶牙俐齿,爽朗利索。高中的时候,我还像个没发育的懵懂孩子,她已经是个楚楚动人聪明伶俐的大姑娘。我们住一个宿舍,
她曾经带我去她家玩,她的家住在一个碧绿清澈的水库边,是那个山凹里的小村落里最富有的人家,院子里开满了鲜花,爸爸妈妈年轻而强壮,弟弟是个高挑而愉快的少年。她在高中没有念完时就提前结束了学业去了工厂打工。很快,听说她嫁人了,两年后我曾经在一个雨天的屋檐下躲雨时偶遇过她,她抱着自己的孩子,我们生分了。
听说她嫁得并不如意,好在她自己很能干,开超市,养育孩子,操持家务,她以自己的方式与婆婆和老公相处,维护着表面的和谐和家庭的稳定,她笑容满面,每一天,每一年。
我亲爱的同学,过年好啊!
西门菜场是我老家最大的一个菜场,听说它要拆迁了,因为这个菜场太古老太简陋了。
犹记得我九岁的那个新年,大雪封门,我的爸爸妈妈在年三十吵了起来。其实我的妈妈非常迷信,过年的时候简直连话都不敢多说,生怕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影响来年运程。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和我爸爸吵了起来无非是因为经济困窘,所以她不舍得花钱去买做年夜饭的鱼肉,可是我爸爸坚持要买,他觉得过年就应该有个过年的样子。争吵的最后结果是爸爸到底提着个蓝子出去了,他顶着大雪徒步好几里路去了西门菜场,拎了一蓝子菜回来,里面有鱼有肉。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虽然最终吃上了还算丰盛的年夜饭,却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些酸楚。
我上高中的时候,爸爸的工厂倒闭了,他开始自谋生路,每天凌晨起床,挑着担子去西门菜场兑菜,回来四处叫卖,我家去菜场的路,不算远,也不算近,他总是凌晨两三点起床,去菜场兑了菜五六点就开始叫卖,卖得好,下午能卖完到家,晚饭时还能就着当天卖剩下的菜喝上两杯散装白酒。卖得不好,往往要到天黑,有时候甚至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家。逢着刮风下雨,甚至下雪,他总是浑身泥水,因为并不方便打伞。好在他身体结实,从不生病。
后来,我和哥哥都工作了,他也解脱了,每天能睡个完整觉。再后来,他们又重新在县城买了房子住下来,这个房子离西门菜场比较近,我妈总去那儿买菜。她的乐趣之一是在我回老家时领着我去买菜,有时候她恨不得早上五六点就把我从床上拖起来:走,我俩买菜去。
我们慢悠悠的走过熟悉的街道,不时和熟人打招呼,有时候还停下来聊两句,就这样一路晃晃荡荡到了菜场,走过满地秽物的入口,一排一排的菜案扑面而来,每一个菜案上的菜都多得仿佛要溢出来。不得不说,这里的各类菜蔬比南京要丰盛几倍,鲜活几倍,那些挤满了我的童年的各类美食挨挨挤挤的堆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冲着我嚷嚷:买我,买我。
这里的蔬菜格外水灵,猪肉格外肥硕,鱼类格外鲜活,咸菜品种格外丰富,讲价的乡音也格外顺耳,氛围更是热闹非常,毕竟是过年了,谁家不得大量采购鸡鸭鱼肉?
但是,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我观察着所有人,可是没有一个人看我,我认识所有人,可是没有人认识我,在故乡熟悉的街头,我不是一个归人,是一个无处可去的过客。
从菜场的西门进去,好不容易从东门出来之后,发现外面竟然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露天菜场,意犹未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在室内菜场和露天菜场的衔接处,我又看见了熟悉的面容。那是我爸爸的一位老同事,当年曾经喝酒吹牛,快意恩仇。他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儿,脸型和面饼类似,还有一个皮到天怒人怨的儿子。
如今,他们三个窝在一堆水产品中间,正在头也不抬的捞鱼杀鱼。他们的手粗糙通红,沾着血污和腥秽,他们的脸上几乎已经没有旧日的容颜,数十年的风霜和劳苦让他们长成了另外一付样子。
我站在那里,向四周看去,我知道,不仅仅是他们三个人,在这些熙熙攘攘的买菜和卖菜人里面,还有好多我的同学,我的邻居,我的熟人,虽然现在,我们已经对面不相识。
露天菜场的尽头,有一家小小的白事用品店,店外架了一块门板,门板上整整齐齐码着一卷卷黄纸,折好的金元宝,亿元起印的大额面钞,还有鞭炮。我买齐了黄纸元宝和一小挂鞭炮,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乡下去看我的外婆。
曾经是多么幸福,从刚刚出生时就被她全心呵护,在灶前做饭时她搂我在怀中婆孙对答,下午写作业时我会动不动就溜进灶房去偷偷尝一口她正在做的菜,她总是夜里一次一次的醒来给我盖被子,丰收时节用板车拖着满满的米和菜走几十里山路来给我们家送吃的。
粗糙的手永远是温暖的,微笑的脸永远是慈爱的,以至于我至今都会在恍惚之间不肯相信她已经永远永远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可是,江南寒冷的冬天,山脚下灌木从中的孤坟是冰冷的见证啊。
见证我失去了最珍贵的人。
新年将至的寒冬,江南的枯山水唯有萧瑟二字可以形容。
我外婆永居在一个寂寥的小山坳里,这个地方叫做家家落,她在这里长大,成家,养儿育女,劳苦了一生,最后又长眠在这里。
我在枯草和灌木中跪了下去,磕头。当我的脸贴在冰冷的土地上,眼泪帮我找到了回家的路。
它们终于回到了我外婆的怀中。
而我,也终于在万众归乡的浪潮中抵达了我最温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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