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残阳如血,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中,他缓缓走来。
生逢乱世,人如浮萍般飘零,哪怕曾经花团锦簇,也不能预知哪天就会被命运的洪流吹得四零八落。
他前半生在俗,是流连于风花雪月的艺术巨匠,看似风流少年郎,却难掩心底的迷茫。
他后半生在佛,在最美的盛年放下她,断了红尘中最后的一丝缘后皈依佛门,从此专心礼佛,渡众生,悲天下。
流年60余载,在俗39年,在佛24年,他就是李叔同,号“弘一法师”。
丰子恺如此描述李叔同的一生:
少年时做公子,像个翩翩公子;中年时做名士,像个名士;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做和尚,像个高僧。
他的艺术造诣达到了令人生畏的高度,他也是近代佛家律宗的最高成就者。
人活一世间,能如此畅快淋漓,世间唯有李叔同一人。
麒麟才子初见佛法
光绪六年,李叔同出生于天津的一座四进四出的进士府邸,府邸的主人是声名显赫的侗达李家。
然李家香火不旺,在期盼中出生的李叔同就如同新添的干柴,烈火烹油般将李家轰轰烈烈地燃烧到鼎盛时期。
据传闻,他降生之日,有一只喜鹊口衔松枝放在产房的窗户上。
因其父李莜楼晚年虔诚拜佛,终生乐善好施,是众人口中的“李善人”,更是在李叔同出生那日买下门外所有的水产,拿去放生祈福。
所有人都认为这松枝是佛赐祥瑞。
李叔同也一直将这根松枝随身携带,并时常对着它祈祷。他的父亲李莜楼当时已经六十八岁,其母当年十九岁,老夫少妻的结合往往会诞下麒麟之才。
李叔同在童年就已才露尖角,他六岁启蒙,十五岁时就能诵出“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这样的绝句。
李家许多人潜心向佛,因受佛法熏陶,儿时的李叔同便喜欢上了念经时的空灵感受,或许那时他已埋下出家为僧的种子。
在李叔同《大悲咒》和《往生咒》的经声中,李家最后的繁华随着古佛青灯的袅袅青烟在空中消散。
后来李叔同在母亲的带领下,去梨园听戏,戏台上演绎着世间红尘万千。
他问母亲:“他们咿咿呀呀的唱着什么?”
母亲慢慢的掀开茶碗盖,悠悠地答非所问:“情。你父亲年轻的时候,模样还是很好的。”
铜锣响起,一袭红罗裙伴着一个粉艳梦幻的新世界款款而来,李叔同迷上了天津最出众的坤伶杨翠喜,随她辗转各个戏园子。
然而母亲却命他娶俞家姑娘,李叔同为了拖延婚期,便去科考,然一篇篇文章写完,他终究还是回去娶亲了。
那一天的天仙园,杨翠喜的曲里春意暖暖,李叔同的洞房里寒冷如冬。
回不去的李叔同
不知不觉中,李叔同就二十岁了,随着第一个儿子的出生,他心中却翻起了青春时的旧梦,他决心回去迎娶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杨翠喜,过上梦想中的生活。
李叔同怀着悲怆的心情踏上了寻找杨翠喜的旅途,却讽刺的发现她早在自己随母亲逃去上海之前,就被献给了京城王爷,如今早已沉迷于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哪里还记得那个发誓要娶她的落寞少年。
这是一段从天堂到地狱的路,他还是不懂女人,不懂情。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果断起来,他都浑然不知,他的青春爱恋就如同一场大梦,他无法给予那些女人们完美的生活。
李叔同狼狈的逃回上海,从此便躲在房中整日整理诗词,这便是后来的《辛丑北征泪墨》。
正是这本羁旅散文让他重新走出了往日的伤痛,也让他在上海的文艺界风光了许久。李叔同的生命中又闯进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是沪上名妓李苹香,正是这个风月场中的女子,激励李叔同考上了南洋公学。
南洋公学像是李叔同的春天,那里没有旧式的八股,迎接他的是法律、政治等各种新式课程。
他脱下旧的马褂,换上新的西服完成了中国近代法学最早的翻译著作《法学门径书》和《国际私法》。
然而李叔同受新思想的熏陶没有多久,时局就变了,当局开始禁锢言论自由,蔡元培先生抗争无果,一群学生无奈离开了学校。
李苹香又一次将李叔同拯救,天韵阁里你侬我侬,天韵阁外他走上课堂拿起教鞭,他办沪学会,办演讲班,演文明戏,创祖国歌。
就在李叔同在学业、事业、爱情中不停奔走忙碌时,一个寒意料峭的春天,他的母亲永远的走了。
母亲的棺木依循旧规不给进门,李叔同窘迫无奈,侗达李家给不了母亲尊重,他偏要给母亲创造一个新仪式。
于是,一个礼堂,一架钢琴,一篇悼词,没有眼泪,不见披麻戴孝,母亲在西式葬礼中走得恬静从容。
慈悲度人亦自度
母亲走后,那温暖的避风港没了,李叔同开始了真正的成长,将妻子和儿子弃下了,逃离了天津,踏上了去往东京的颠簸游轮上,那日他的泪滚烫。
东京上野的深秋,荷花池边的一名少年梳着三七分头,穿着和服,在陌生的国度里,一切都如一场梦。
李叔同成了美术学校学油画的新生,油画总缺不了模特,雪子就这样走进了他的心。从此他抛下过往,记忆中再无三寸金莲。
李叔同开始不断地尝试新鲜事物,绘画、音乐、舞台剧等等都让他如痴如醉。
一次《奥德赛》中的日本知名艺妓贞奴对李叔同说:“真正的戏剧家只把自己当做宇宙的中心。”
李叔同顿觉茅塞顿开,于是便有了《茶花女》中风情万种的反串女主角玛格丽特,中国人表演话剧的帷幕由此缓缓开启。
他独自完成的《音乐小杂志》封面是贝多芬的画像,这是中国史上第一次有人将西洋音乐带入国门。
异乡为客人,斩不断是乡愁,李叔同终究是割舍不掉对祖国的想念。
回国后时局却变了,一夜之间,桐达李家破产了。
努力求生的李叔同,不管是城东女学的教员,还是《太平洋报》的主编,在哪里他都能制造出出一桩桩不一样的仪式感。
命运往往走到一个点之后,就会斗转星移。
在浙江师范的经历,让李叔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净和平淡,像是找到了小时候读佛经的感觉,却又比那时更清明。
杭州算是李叔同精神上的出生地,讲台便是一片修行之地,座下尽是待渡人。
机缘巧合,他尝试了断食疗法,感觉就像脱胎换骨过一样,从未有过的轻松感。美味是人间的羁绊,无味清欢才是真实的世界,是时候和红尘做个了结了。
那日定慧禅寺宝殿中,梵音响起,发丝飘落,一念放下,万般从容。
从此世间再无李叔同,唯有弘一皈依佛。
念佛不忘救国
我念过去万千劫,于佛灯前抛一切。
雪子见他时未言泪先落:“你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弘一法师却背身立于一叶扁舟离去,一字未言。
他终如愿遁入空门,灵隐寺中风吹花落,慧明法师为他受了整整二百五十六条比丘戒。
弘一深知戒律是佛法的命脉,熬过生死,兜兜转转,四十六岁那年《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这部律学书籍终于作成,这是佛界的巨大贡献。
他还与丰子恺合作《护生画集》,希望此作能散发佛的慈悲心。
一竹仗,一草笠,一旧塌,两件有224个补丁单衣陪伴他行走在茫茫佛道上,完成了《人生之最后》《华严集联三百》《净宗问辨》等诸多佛学著作。
他深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佛法基本原则,才有“怜虫摇椅”“枯木逢春”之类的故事流传至今。
弘一开始为僧侣讲授律学,几经病重后起死回生的他,期望用佛法给乱世中的人们带来希望。弘一法师说:“无论如何,在我看来,佛教为世人提供了一条医治生命无常这一人生根本痛苦的道路,这使我觉得,没有比以佛法修行更为积极和更有意义的人生之路。”
这一次,他渡的是疾苦众生。
十年弘法路,步步苦行僧,佛法无处不在,有佛法的地方就有他,除了念佛,别无一桩事重要。
1938年4月,厦门炮火不断即将沦陷,弘一法师不避烽火集中演讲,身后挂“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
出家人宠辱皆空,然以身殉国,在所不惜。
1943年,弘一法师写下“悲欣交集”的绝笔后安详圆寂,为世人留下1800多颗舍利子和600多块舍利块。
张爱玲说:“不要以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外面,我是如此谦卑。”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一世一个李叔同,从此再无爱恨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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